“刘公子你意下如何?”
礼部尚书余有丁的话语,犹如催命符一般,不停在刘婉儿的耳边回荡。
刘婉儿一脸纠结的样子,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眼张允修,眼神里头有求助的意味。
张允修注意到对方的窘境,不免上前说道。
“陛下,想来刘公子面见君上威严,颇有些紧张,倒是可以宽限一些时间,待到他想明白之后,再提出也不迟。”
万历皇帝却是审视着刘婉儿,忍不住笑着摇摇头说道。
“刘姑娘却也还会畏惧朕之威严么?”
此言一出,满场皆是寂静万分,刘婉儿整个人僵硬不已,她脑袋一片煞白,立马下跪磕头说道。
“陛下!奴婢”
万历皇帝不知对方名讳,却能看出对方的身份,瞪着眼睛怒斥说道。
“大胆刘宫女,私自出宫,冒名顶替他人,你可知是何罪过?”
刘婉儿吓得浑身发软,她匍匐在地上,面如土色地说道。
“陛下,听奴婢解释奴婢”
张允修猜测到皇帝会看出来,毕竟刘婉儿的伪装并不算是精妙,且“刘永宁”这个名字,很容易便能猜测出端倪,可没有想到万历皇帝竟会在此时此刻发难。
好在,万历皇帝特地选在此时发难,在场唯有张允修、张居正与几名尚书阁臣。
张允修出列说道:“还请陛下恕罪,微臣认出来这位刘永宁乃是景阳宫宫女刘婉儿。”
万历皇帝隐藏自己看热闹的表情,板着脸说道。
“那你为何知情不报。”
“臣并非是知情不报。”张允修解释着说道。“臣只是想来,今日乃是元宵灯会,倭国女子都尚且能够参加,何故我大明女子不能够参加。
刘婉儿虽为宫人,可出宫学医乃是有太后娘娘首肯的,在仁民医馆里头不单单乃是宫女,更加是女医,医馆女医参与元宵灯会自然没有什么不妥。
此间陛下若觉不妥,臣愿执掌医馆,陛下若要责罚,臣也是难辞其咎。”
万历皇帝眯起眼睛,要说这口才,张允修在朝堂之上已经算是宗师了,一番话下来,还真难以辩驳。
他心里头本来也没有什么责罚的想法,毕竟这事情明显也有自己妹子的身影,总不能为了一个元宵灯会,将自己最亲的妹子和最好的兄弟都通通治罪吧?
若是如此,适才那一首诗可真就成了笑话。
万历皇帝又看向礼部尚书余有丁说道:“余尚书如何看待此事?”
余有丁心里头叫苦不迭,皇帝今日这是不放过自己了啊?明明有张居正这一尊大佛在此,偏偏盯着自己做甚。
自己适才一番话已然说出去,还真能当这个黑脸,要治刘婉儿的罪么?
那不单单朝廷成了一个笑话,自己也同样成了一个笑话。
他只能出列回答说道。
“启禀陛下,元宵灯会开办之时,便从无规定女子不能参加,刘婉儿虽乃是宫人,却有太后娘娘特许,可在宫外自由行走。
再者说这‘刘永宁’之名,具臣所知,医馆一干名册皆是严格,刘永宁既能参赛,想来是记录在名册之上的。
这些合起来,也算是合情合理合法,陛下洪恩浩荡,还请宽恕一二。”
还有一点余有丁没说,其实让刘婉儿胜过细川伊也,乃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就算是点了张允修为状元,传到外头难免有些胜之不武的嫌疑。
你大明天朝上国,竟派出一男子欺负番邦女子,就算胜了也并非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可刘婉儿却完全不同了,她乃是宫女身份,年纪也尚小,胜过细川伊也完全说得过去。
万历皇帝目光掠过阶下的余有丁,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缓缓颔首开口。
“余尚书言之有理。”
这话说完,余有丁像是吃了苍蝇一般,皇帝这分明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啊,可还是得面露微笑拱手说道。
“臣谢陛下圣赞!”
万历皇帝微微转过头,侧身将目光落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刘婉儿身上,声音里头带一些威严。
“既然如此,刘婉儿,朕今日便饶了你这冒名欺君之罪。
不过朕许你的赏赐,你可得想清楚些,若不能说出个像样的,这责罚你也逃不掉。”
“啊?”
刘婉儿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又是什么道理?她本只想着皇帝饶过自己的罪过,可皇帝却似乎还想要给予赏赐?
“奴婢奴婢”
她嘴唇嗫嚅,脸色涨得通红一副十分难为情的模样。
沉吟了片刻,刘婉儿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头透露着几分坚定。
“奴婢本没有什么奢望,只觉得能守在公主殿下身边,陪在殿下左右,便已然是天大的福气。
今日陛下垂恩,奴婢想来”
说到此处,刘婉儿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
“奴婢斗胆,唯有一个愿望,还望陛下成全。
奴婢素闻张掌卫事乃是我大明人杰,他造福万民,于国于民于社稷皆是有功。
可近来奴婢听到风声,说陛下有意要为张掌卫事赐婚,对象竟是一位倭女奴婢愚钝,却也觉得此事大大不妥,还望陛下三思!”
刘婉儿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便是重新将头低了下去。
此刻,在场没有他人,她说话才显得大胆。
“你还真是忠心”
万历皇帝语气里头刚有赞赏,可一听到后面那句话,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说道。
“刘婉儿啊刘婉儿,朕倒要问问你——朕若是不将倭女许配给士元,难不成要将你许配给他才合你心意?”
“啊?”
这话犹如惊雷一般,炸响在刘婉儿的耳边,她身子顿时一哆嗦,脸瞬间红得像是熟透的苹果,双手连忙摆着,声音都有几分颤抖。
“不、不可!万万不可!奴婢不过是宫中一介卑微宫女,如何配得上张掌卫事?奴婢此生,只愿陪着公主殿下”
她心中其实藏着替公主求赐婚的念头,可这话关乎皇家颜面与公主名节,哪里是她一个宫女能随口说的?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很想为公主求赐婚,可想来这种话,不是自己能够说的。
万历皇帝眯起眼睛审视对方,时不时又会看一眼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的张允修,神色越发复杂起来。
“陛下。”
便是在此时,张居正终于是打破沉寂,他上前两步拱手说道。
“天色已然不早,还是先行回宫为妙。”
万历皇帝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又看了一眼刘婉儿,微微眯起眼睛,语气缓和了几分说道。
“罢了,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
车马声隆隆,即便是到了子夜,外头街道依旧时不时传来喧闹欢笑之声。
今日没有宵禁,百姓们若是愿意,甚至可以一直游街赏灯到第二天早上。
张居正倚靠在马车座位上头闭目养神,张允修则是拿着一本手记写写画画的模样。
银色的月光夹杂着灯火,透过帘子照射在张居正的脸上,西山的马车已然有了一些改良,虽没有成熟的悬挂结构,可已然相比从前稳定舒服许多。
光斑透过帘子,在张居正脸上忽明忽暗,他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张居正终于是打破沉寂说道。
“你不该如此。” 张允修愣了一下,表情颇有些无奈地说道。
“爹,我说了多少次,今日之事我也不知为何上了榜单,说实话这诗会我本没有打算参加,实在是被逼无奈啊。”
这会儿他已经知道了,这事纯粹就是李贽那个老头在捣乱,可事已至此,已然没有什么办法。
然而,在张居正看起来,这小子绝对是想要以此来推动与公主之间的关系。
今日那刘婉儿固然不敢提出来,可显然已经将此事推进了一步,万历皇帝心里头会不清楚么?
张居正悠悠然说道:“于铄王师,遵养时晦。”
张允修气坏了:“你这糟老头子,怎么不听人说话呢,这事情跟我没啥关系,韬光养晦的道理我自然是懂的。”
张居正面容古井不波的模样,继续反问着说道。
“你真打算娶公主?”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自古皇家多薄情,你娶了公主,今后可还能与陛下这般关系,你心中理应多多思量。
比起其他来,这一首诗句倒是小事。”
张允修愣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
“爹爹所思所想挑不出什么毛病,国朝开国以来,除开太祖成祖时期,少有官员勋贵迎娶公主,可也并非是没有先例,洪熙朝时便有行在礼科给事中井田之子井源,被封为嘉兴公主驸马”
“那乃是洪熙朝!”张居正这话显得有些愠怒了。“而且你今日之官职职位,能与一个区区给事中相提并论么?国朝岂有宰辅之子,锦衣卫指挥使迎娶公主的道理?
你可知那意味着什么?会给张家惹来多大的祸事!”
张居正着急上火,可张允修却依旧是一幅怡然自得的样子,他将手记摊开来,放在张居正的面前。
张居正看着上头形态怪异地图形,不免有些忍俊不禁。
该说不说,张允修这画工虽然粗糙无比,可却生动形象,将这一艘大船的结构勾画得惟妙惟肖,能够看到各个结构特点。
可唯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船只与张居正从前看得不太一样,两边竟然装着两个大轮子,像是船只延伸出来的手臂一般,竟显得有那么一些可爱。
张居正不由得说道:“你这是何意?”
这形态怪异的船只,跟张允修想要迎娶公主有什么关系?
张允修则是叹息一声说道:“爹爹总是怀着从前的想法,觉得当了权臣,除了造反便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在孩儿看起来却是不同。
从前大明不过两京一十三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可到了今日,万国来朝之盛景重现,爹爹心里头却没有一些明悟么?”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张居正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眼看便要起身抽张允修了。
张允修终于是不卖关子,解释着说道。
“时代不同了,从前朝廷不过治理好天下臣民便好,可时至今日,西山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大明之将来早已不是爹爹所设想的那般。”
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今后的大明,不单单要治理好自己的疆土,解决好自己的问题,更要将眼光放长远去,可以是已然臣服于大明的藩国,也可以是海外尚未与我大明有所交际的未知国家。
大海上海阔天空,即便是贵为九五至尊,便能够将福泽延伸至每一寸土地么?”
张允修自问自答地说道。
“做不到的,如今之天下正如昔日周天子分封诸国,彼时北面部族虎视眈眈,东面淮夷也未曾归顺,南面百越仍旧被视作蛮族,西面更是有羌人部族
周天子难道不想一统天下,令天下尽归其管束么?
不是不想实是不能也!
此等开拓之世,分封之制便是最好的手段!”
他这一番谈古论今,给张居正都听傻了,他白胡子不免颤抖地说道。
“大明何时成了开拓之世?你又在胡言乱语。”
“答案便在这轮船之上,便在西山的发展之上,便在今日大明京城的盛况之上。”
张允修露出一口白牙继续解释说道。
“爹爹应该知道,西山的红薯已然在培育之中,待到开春后想必便能有所产粮,机械学院医学院的研究也是日新月异,这蒸汽轮船便是研制的目标之一。
待到红薯成熟,天下再无饥饿之祸,待到青霉素研制成功,将救活更多性命,待到蒸汽车、蒸汽轮船横空出世,我大明将踏足天下。
既然要问鼎寰宇,爹爹还想着这一亩三分地的权谋,是否狭隘了一些呢?”
张居正神色铁青,强调着说道。
“此不过是水中镜中月,一切都还没有论断!”
张允修却丝毫不让。
“红薯不过数月,青霉素与蒸汽轮船需要些时日,却也在十年之内,爹爹你还觉得是水中镜中月么?”
西山如今是有钱有人,再依托着张居正新政创造的良好环境,更是已经铲除掉江南士族的一干阻碍,可以说已然是前路漫漫任我闯荡。
若是靠着历史的进程,即便是种下科学和新思想的萌芽,想必也是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的发展。
可在张允修的影响下,大明的前路已然步入了快车道,几乎再无什么后顾之忧。
在一项科学的研究中,亦或是社会的发展历程里,最怕的便是不合时宜地走了歪路。
然而张允修却能够像是一个明灯,指引着大明朝着完全正确的方向前行。
张居正眼神将信将疑的样子,这话虽然离谱,可幼子夸下的海口,几乎没有一个不曾应验的。
难道真会如他所想的一般?
若真是如此,迎娶公主确实便成了一件好事,也能令皇帝更加放心,今后张家为大明镇守一方,也能成就累世之富贵,不比什么世代公卿好得多?
张允修到了兴头上,又压低声音说道。
“孩儿想好了,在外海的另外一边,有一处黄金洲,那里水草丰美,且矿产丰富,咱们家若能”
张居正脸上刚刚有点畅想,又随即打断说道。
“岂可离乡太远,还是选处近些的地方。”
张允修笑了笑说道:“爹爹你不懂。”
“你这逆子!”张居正咬牙切齿。
便在二人交谈之时,外头突然传来纷乱的声音。
“余狗贼便在那轿撵之中,兄弟们随我斩了这奸臣!”
外头顿时一声暴呵,语气里头带着无尽的怨念。
张居正紧紧蹙眉说道:“外头出了何事?”
张允修探出脑袋看了看,笑着摆摆手说道。
“没什么大事,无非是有一群赌鬼输红了眼,想要寻余尚书的麻烦。”
张居正有些莫名其妙:“他们输红了眼,寻余丙仲做甚?”
“孩儿也不知。”
张允修面色古怪地摊开手。
为什么寻余有丁?
那得问万历皇帝了,想必为了转移百姓和读书人的注意力,东厂已然是发力,要将今日点状元之事扣在余有丁的身上。
总之,伟大的万历皇帝陛下必然是要完美无缺的,他出问题了,那定然是朝中有奸臣呐!
张居正很快便猜出症结,叹息一声说道。
“你执掌锦衣卫,今日之事上心一些,万万不可让余丙仲出了事情。”
说起来,余有丁也算是张党的边缘人物,只不过有些摇摆不定。
张允修则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道。
“爹爹还请放心,出不了人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