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婉儿原本乃是松了一口气的,她当张允修真就是不在乎永宁公主,可在听完那一首《咏元宵节》之后,则是惊讶莫名。
又是惊讶于张允修的诗才,竟藏拙至此,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又是惊讶于张允修真就是靠这一首诗力挽狂澜,此诗一出,那倭女有再多的谋划,都成了幻梦泡影。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谋划都成了一个笑话。
可刘婉儿还没有放松多久,在听完细川伊也那四句词之后,整个人随即又紧绷起来。
好一个“飞琼结伴试灯来,忍把檀郎轻别”!
在他人看起来,皆是称颂细川伊也温婉之女子心境,在刘婉儿看起来,这倭女心机却是深沉。
刘婉儿自小也跟着朱尧媖读书,自然也能够品味出其中味道。
“飞琼”有仙子之意。
两句诗下来,不就是说,仙女结伴赏灯,心中却不舍得跟情郎轻易分别么?
下头的诗词刘婉儿都有些猜测了。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细川伊也对着张允修吟诵出这首诗,其用心不是昭然若揭么?
可偏偏张允修一首绝句震惊全场,加上她这一半首词句,明日传扬天下也不是痴人说梦,到时候天下人人都说张允修与细川伊也之般配,久而久之,张允修难道还能挡住天下悠悠众口么?
这便是那细川伊也心头知道,已然无法在诗句上比过张允修,另辟蹊径采取这种方式接近对方。
在场大部分皆是男子,自然便是难以看出来,刘婉儿常年在宫中,对于这种女子的心境自然是了若指掌。
可偏偏却还拿对方没办法。
公主今日不能上来,自己也没法即兴作诗,就算是作诗了,自己还能也对张允修传达情愫么?
她急得直跺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万历皇帝的声音自上头传来。
“刘永宁?”
刘婉儿下意识行礼说道:“正是奴”
随即立马改口。
“正是草民刘永宁。”
万历皇帝眯了眯眼睛,没有打算拆穿,审视着对方说道。
“你既出身医馆,倒不用称草民,医馆一干人员皆是朕之臣子爱卿,称臣即可。”
刘婉儿脸色有些尴尬,她一个婢女,称臣那不是大大的逾矩么?
不过事到如今,却已然没有什么周旋的余地,想来若是陛下真怪罪下来,公主殿下和张士元皆是会保着自己吧。
见对方紧张的模样,万历皇帝却有些失望了,自家妹妹就派了这么一个婢女来抢“相公”,看起来也并非是非张允修不可啊。
他微微抬高声调说道:“不必太过紧张,你今日既到了这里,想来也是有才学之人,比不上士元与细川使节,倒也理应差不到哪里去。”
万历皇帝这么一说,刘婉儿更加紧张了,她想到适才张允修改出来的那首诗,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力压倭女的。
最为关键的是,就算是才学比倭女强,也没有什么实际性作用。
如今结症在于,倭女一首诗在张允修后头,几乎已经将二人关系坐实,至少在诗词上头是这样的。
这年头即便是报纸的传播力度也是有限,可诗词的口口相传却是能够深入人心!
怎么办才好!
刘婉儿在心里头天人交战,忍不住朝着张允修投去目光,可看到对方那鼓励的眼神,便气不打一处来。
张士元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可她迟疑之际,礼部尚书余有丁却有些不悦,语气略带严肃地说道。
“刘公子,陛下之言你可听进去?为何迟迟不肯发言?”
张允修则是笑着打圆场:“余尚书不必着急,这位刘公子看起来年纪不大,想来放在压轴之位有些紧张,今日元宵灯节,不必太过苛责。”
说完之后,他便转头看向刘婉儿,语气温柔地说道。
“刘公子于宣纸上早有腹稿,实在不成便给陛下与群臣念诵念诵,想来是不差的。”
刘婉儿心里头将张允修骂成猪头,可面上却还是行礼说道。
“谢张掌卫事。”
随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将那首诗念一念了。
可刘婉儿心里头带着火,念起这诗句来也显得火药味十足,瞬间变成了另外一种味道!
却不想是以拙成巧!
“《元夕观万国朝贺》”
“华灯千树映天枢,万国衣冠拜玉除!”
“箫鼓喧阗春满路,星河垂地照升平!”
刘婉儿算是豁出去了,即便是心里头没有什么信心,却还是将这首诗抑扬顿挫的念诵出来。
她声音不雄浑,也显得生涩,可却是掷地有声,几乎在场所有人皆是能够听到。
一首七言绝句罢,不少人眼中都露出怪异之色。
于慎行紧紧皱起眉头,忍不住低声嘟囔着说道。
“以万国来朝为题?这刘公子胆子甚大,怕不是来历不浅。”
在场几乎所有读书人心里头皆是清楚的,皇帝以元宵灯会出题,也以万国来朝出题,为什么几乎所有人,皆是只写元宵灯会,而不写什么万国来朝?
还不是因为这万国来朝不好作么?
这种诗便是相当于大明版本的政治题材艺术作品,你费尽心力很难写得出彩,最为关键的是,要切中万历皇帝的内心。
你若是写得不好,出了什么纰漏,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
与之比拟起来,元宵灯会之盛景要好作许多,从古至今咏上元咏元宵之佳作不计其数,与万国来朝较劲什么呢?
一开始,诸如于慎行之类的聪明人,心里头便是有所盘算,万历皇帝之所以将题目出这么泛,想来是给张允修机会。
其他人或许是不敢,可让张允修来,那便是得心应手了,毕竟在外人看起来,皇帝跟张允修好得快要穿一条裤子。
可万万没想到,这位“刘永宁”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以“万国来朝”为题,甚至于口气还不小。
“万国衣冠拜玉除。”
万历皇帝倚靠在龙椅上头,嘴里不断品味着这诗词,似是在回味一般,悠悠然地说道。 “气魄确实不错,却少了些格律与意境。”
可礼部尚书余有丁却两眼放光,他等了一晚上,终于是等到了这一首,立马出列说道:“陛下!臣私以为此诗再好不过。”
“哦?”万历皇帝似笑非笑的样子,“余爱卿有另外之解读?”
余有丁咳嗽了一声说道:“陛下,此诗确实缺了格律,也少了转合,可令人读之却是气势磅礴,‘以词造境’将我大明元宵灯会盛世勾勒得淋漓尽致,这一句‘万国衣冠拜玉除’,不正正映衬今日我大明万国来朝之盛景么?”
他心里头能不知道这首诗比不上张允修、细川伊也那两首么?
可对于礼部尚书来说,诗句格律准不准确他很重要么?最重要的是,通过今日这一场诗会,向着万国使臣,向着黎民百姓,共同传达出一个信息。
那便是大明开海之决心,要重现昔日大唐盛世之决意!
能够体现出这一点,只要这首诗稍微像个样子,大明君臣皆可以认下来。
万历皇帝面色犹豫的样子,这事情倒有些棘手了,有前面两首诗珠玉在前,若是点了这一首诗为状元,岂不是显得他皇帝不通文理?
天下人会怎么看他?
于是,万历皇帝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张居正说道。
“元辅先生如何看待?”
张居正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刘婉儿,看得后者害怕的身子往后挪了挪,随后又很快瞥了一眼张允修,似是在叹息。
“陛下,依臣看来,此诗倒无甚不妥,今日之大明已非往日之大明,我大明自万历九年以来,已然呈现新兴之气象,倒不能像是昔日那般规矩。”
话都到了这个份上,张居正不打圆场也是不行了,他娓娓道来。
“昔日诗词歌赋,不过是文人墨客之专属,所谓格律意境,仅仅是少数人所能读懂,可我大明邦畿千里,亿兆之民,不单单是有读书人,还有千千万万的普通人。
今日大明行开海之策,与番邦诸国互通有无,不单单乃是为了读书人,更是为了那千千万万或是耕田或是行商之百姓。
此诗气势磅礴,用词也不太深奥,若是能传颂出去,定然能够令天下人知晓,我大明再现汉唐盛景之决心。”
张居正这番话说得太漂亮了,几乎是化腐朽为神奇,将今日的诗会达到了另外一个高度。
万历皇帝微微颔首,很是认可地说道。
“元辅先生所言极是,这一首《元夕观万国朝贺》也是深得朕心呐!”
重要的不是真正才学,而是对于政治上的考量。
再退一万步来说,万历皇帝也很难将“状元”之名给予张允修,一方面会给外界传达一个张允修越发受皇帝信任的信号,另外一方面,则是会让外人觉得,你西山办得盛会,让张允修夺得桂冠,那岂不是有舞弊之嫌。
算来算去,将这“状元”之名给了刘永宁,却是一个完美的选择。
万历皇帝思量了一番,又有了主意,朝着余有丁说道。
“余尚书,朕还是有些犹豫,你觉得这状元之名,到底点给谁较好啊?朕实在是难以抉择,想来余尚书曾执掌国子监,对于此中道理要更加通透一些。”
余有丁愣了一下,听皇帝和张居正都这样说,自然下意识说道。
“陛下,微臣觉得这首《元夕观万国朝贺》,可为状元之名。”
他可不管那许多,此诗若能点为状元,将大明之气魄传扬出去,他这个礼部尚书自然在天下人口里会得到交口称赞。
可没想到的是,万历皇帝摆了他一道,顿时抚掌大笑说道。
“好啊好啊!那朕便听余爱卿所言,今日将这‘状元’之名,给了这一首《元夕观万国朝贺》!”
“啊?”
余有丁感觉到不对了,这点状元不是你皇帝的事情?什么时候成了听我所言!
他顿时遍体发寒,明白了过来,皇帝这是在推卸责任呢。
到时候,天下百姓或许看不出来,可一些个读书人见到这首诗,与前两首相互比较,定然是要骂娘的。
他余有丁反倒是成了众矢之的了!
可不由分说,万历皇帝摆摆手说道。
“便是这么定了,余尚书代朕向今日百官与底下的百姓们宣布吧!”
“我”余有丁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头,上不来也下不去,他扭头看了一眼张允修,发现后者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一般。
自己这是造得什么孽!陛下跟张允修这小子学坏了!
刘婉儿有些发懵,看着君臣一唱一和的模样,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扭头看向张允修,似乎想要从对方身上寻到答案,可不想张允修却给她竖起一个大拇哥,以示鼓励。
“万国来朝么”
站在人群之中,徐光启在嘴里头喃喃自语,他显然不在意今日的“状元”到底是谁,他则是自那诗词之中,似乎看到了大明今后的盛景。
再转头看向城门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那万家灯火通明,从前觉得遥远,今日似乎唾手可得。
而这一切,似乎都系于那不远处的少年郎身上。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于慎行不免有些疯魔,他嘴里不断重复这句话,想到若是自己能做出一首万国来朝的磅礴诗句来,岂不是也能取而代之,今日的风光便是属于自己。
他张居正与张允修父子二人,不得捏着鼻子认下来么?
然而,一切都没有什么如果,从一开始,包括其余几名进士,脑袋里头首先想得便是明哲保身,又怎会做出这等诗句呢?
万历皇帝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刘永宁”,除开这诗句,出于对方有永宁的背影,他也理应需要照顾一二。
一切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罢了。
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想法,此事该不会也在张允修的谋划之中。
可一想到这里,万历便连连摇头,绝对不可能!张允修这小子一首诗已然是震惊全场,再有这般谋划,岂不是妖孽在世?
万历皇帝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余尚书便向天下人公布今日诗会消息吧,想来百姓们已经等急了。
传朕口谕,今日诗会一干诗句,皆是传抄各地,使天下人咸闻之!”
事到如今,余有丁也没有什么拖延的理由,他暗自叹了一口气,想要寻张居正求助,却发现首辅大人的脸色铁青,不知为何这般不悦,当即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余有丁向前踏出两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今日本部代天子宣布,正月十五元宵诗会之状元者!
为仁民医馆刘永宁!”
此言一出,立马引起众臣朝贺,无数个东厂探子和锦衣卫,在这一刻,疾步下城楼而去,要向着下头翘首以盼的士绅百姓们,宣读今日之消息。
城门楼下,成国公朱应桢才刚刚拿到适才张允修所作诗词,他对着朱应槐说道。
“荫亭呐!你看看这诗句!嚯嚯嚯!简直是绝妙异常,他张士元人前显圣,我今日不觉得反感,反倒是喜不自胜呐!
张允修真乃是大才也!你我兄弟二人今日也同样是大财!”
“啊哈哈哈哈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