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香燃尽,两刻钟已到!”
“诸生停笔!”
“伏候陛下钦点考校!”
随着太监们的唱鸣,大明城门上头的锣鼓敲响。
半个时辰不算多也不算少,先前礼部官员对于今日诗会也有补充,皆是以“七言绝句”为形制,固定了形制,自然便更加加深了难度。
七言绝句短短二十八字,便要将平仄格律押韵规则给弄清楚,还要符合题意,将今日元宵灯会与万国来朝的盛况表现出来,可谓是难上加难。
不过,今日能拿到前三甲的基本上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十个里头便有六七个乃是进士之身。
所有人桌上的宣纸都被收走,准备接受万历皇帝的考校。
随着大明城门上头的十声钟鼓敲响,所有人的目光又再次投向了那城楼之上。
百姓们看不清城门上头发生了什么,可却能够隐隐约约看到一些人影,他们一刻不停地紧紧盯着,却似乎也想沾染些许文气一般。
距离城门楼最近的酒楼之上,朱翊镠看着上头城楼的位置,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
“本王若是有那千里镜,何至于在此干着急?皇兄颇为偏心,给了永宁千里镜,却不给本王?
那千里镜乃是国之重器,本王拿不得,永宁她一介女流,却为何能够拥有?
皇兄实在是偏爱永宁!”
站在一旁的沉鲤脸色阴晴不定,似是欲言又止。
朱翊镠注意到变化,开口说道。
“沉先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便可。”
沉鲤这才压低声音说道:“王爷,那千里镜神妙异常,唯有深得陛下信任者方能获得。”
“本王乃是陛下的亲弟弟!”
“正是因为王爷乃是陛下之胞弟,方才没有的。”
沉鲤将头低得更深了,似乎生怕被朱翊镠看清表情一般。
朱翊镠愣了一下,整个人似乎僵硬住无法动弹,随后脑袋机械地扭过去说道。
“算不了什么,本王若是想,也能捣鼓出那些物件。”
沉鲤只当他是气话,转移话题说道。
“今日王爷,似对于先生没什么交待。”
往日里一干行动,朱翊镠皆是要交待再三,今日于慎行前去参加这一场诗会,却没有得到任何指示。
朱翊镠背着手看向窗外:“若是于可远能取得状元之名,也算是让本王出了一口气,乃是有功。
若是他不能取得状元之名,让那倭女夺得,也能让张士元斯文扫地,横竖咱们皆是不亏的,需要有什么指示?”
沉鲤微微颔首说道:“王爷所言极是。”
可他转而却又眯起眼睛,潞王近来性子变了不少,然而自大的毛病却一点不变。
今日可不单单有细川伊也,张允修也赫然在列,难道朱翊镠默认了,对方写不出什么好诗?
在沉鲤看起来,对方虽没有什么诗才的名声,可行事缜密,断然不会在这种时刻掉链子。
若是无什么倚仗,他怎敢让自己参与其中?
“张士元这小子!若是不能争气,老夫便去西山砸了他的招牌!什么新学宗师,若是不能将那细川伊也斩于马下,算什么宗师?”
李贽一番乔装打扮,躲在一处酒肆之中骂骂咧咧。
他也不是要刻意隐藏身份,只不过若是不乔装一下,便是要被巡城的锦衣卫与东厂给抓起来,如今在这些人眼里,李贽已经成为了一个极度不稳定的“危险分子”。
徒弟袁文炜坐在一旁,他眼神里头皆是落寞之意。
当初想着拜师李贽乃是捡了大便宜,可如今才明白,自己乃是上辈子欠了这糟老头子,方才来他身边受此罪孽折磨。
袁文炜抖了抖空空的褡裢,又是叹息着说道。
“先生你还是想想咱们今后如何吧?您把家底都掏空了,便是要让张士元上台做一首诗?”
“你不明白。”李贽灌了一口黄酒,“千金散去还复来,若是让那倭女胜了,才是大大的不妥。”
“可与先生有何等关系?”袁文炜连连叹气。“先生便连家中在京城的祖产都卖了。”
李贽则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是几栋宅子罢了,咱们师徒二人在西山还怕吃不上饭?
袁文炜无语凝噎。
朱应槐看向老哥,眼神里头颇为怀疑地说道:“哥你这回投得谁?”
朱应桢风尘仆仆的样子,脸色僵硬了一下,吹着口哨故作悠闲地说道。
“哪里的话?为兄岂是那种嗜赌如命之人?说是戒了便是要戒了。”
朱应槐眯起眼睛:“此番投得我师父?”
朱应桢脸色又是一僵,他知道隐瞒不足,搓了搓鼻子,嘿嘿一笑说道。
“其他人我不知道,对张士元还是有些信心的,从前到现在这小子的争斗还没有输过,此番为兄押了五千两银子,一本万利,便是要将失去的全都拿回来!”
朱应槐扶额,已然对这位兄长无可奈何。
“这是舞弊!明国人太不要脸了!毫无道义可言!”
细川幽斋又在雅间内歇斯底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张允修竟然也参与了,按道理来说,这种西山举办之元宵灯会,他张士元理应避嫌才是。
便连朝廷科举之中,若是主考官有亲属参与,避嫌都是应有之义。
可他张士元便是不要脸的参与了!
一旁有幕僚笑着劝道:“大人,那张士元平素便没有什么诗才,不必忧心。
况且他就算是赢了,以男子身份赢过女子,乃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么?
在属下看来,小姐他必胜无疑。”
细川幽斋平复心情,将目光投向窗外,遥遥望去说道。
“伊也便是看你的了。”
于慎行再次来到万历皇帝面前,颇有一些激动,他不敢看皇帝,却还是忍不住说道。
“罪臣于可远斗胆拜见陛下!”
万历皇帝微微抬眼,方才觉得于慎行这个名字很是耳熟,不过他早就不认识此人样貌,压了压手说道。
“今日乃是元宵灯节,莫要说那些丧气话,你既在此面见于我,便无什么罪过,安心作诗即可。”
于慎行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又看了一眼角落里头的张居正,身子顿时打了一个寒颤。
当初,他不正是因为触怒了张居正,方才无奈称病回乡么?
如今再来到这京城之中,若不拿出点真才实学来,难道要重蹈复辙不成?
若是能够夺得状元之名,他于慎行不单单会名震天下,还可得到万历皇帝的一个许诺,届时记在皇帝心里头,张居正再想要下手,却也没那么容易!
想到这里,他连潞王朱翊镠都抛之脑后,在台阶之下缓缓踱步,一字一句地说道。
“街鼓初停夜色柔,千灯连苑照皇州!”
此句一出,万历皇帝便微微抬眼,起了一些兴趣。
先前那五名“进士”各个都有着功名,不知是靠着什么猜灯谜上了大明城门,他们想来平素里多读四书五经,在诗歌一途上都不显才华,做出来的诗句都四平八稳,突出一个不犯错。
想来今日,便是要上来见一见皇帝,单单是能够面见皇帝,那便是价值千金了吧?
相较于其他人的诗句,于慎行这前面两句便显得颇具灵气。
礼部尚书馀有丁微微看了一眼对方,不由得有些赏识。
于慎行还是颇有些才学,只可惜性子太好钻营好出风头,若是能懂得韬光养晦,想来也能有一番成就。
然而他得罪了张居正,除非张居正有一日不在朝中,方才有出头之日。
不过如今看起来,张允修在此,一切幻想都成了泡影。
于慎行声音都有些发颤,他盯着万历皇帝龙椅的脚跟,微微行礼躬身,继续说出后面半句。
“谁怜此夕长安客,独倚栏干望斗牛。”
随着声音的落下,城楼之上陷入寂静。
“好!”
万历皇帝拍掌笑道。
“于可远你这诗才倒是不错,朕想起来了,你乃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先前当过讲官对不对。”
于慎行一时间眼框竟有些发红,慌忙下跪,声音颤斗地说道:“谢陛下垂怜!正是卑下于慎行!”
万历皇帝微微颔首说道:“不想我大明取仕,不考诗词却也能寻得才子,于可远朕记着你了。”
能令万历皇帝记着,他今日便已然是大获全胜。
重新回到队列之中,先前几名进士不由得对于慎行投去羡艳的目光。
他们心里头皆是清楚,那最后两句,不正是抒发“怀才不遇”之心境么?
今日能在此的进士,哪个不是怀才不遇?不是因故辞官,便是还在京城守着待吏部分配。
可时也命也,能够得到皇帝赏识的也不过是于慎行一人。
甚至于,其馀人前头的平庸,恰恰显得他的厉害之处。
“不错不错!”
万历皇帝打起精神来,前几个进士的诗作,差点将他的信心给打没了。
今日诗会确实乃是寻乐子,倭女取胜算不得什么,可若是被倭女力压群雄,差距过大,皇帝脸上还真挂不住。
他忍不住看了张允修一眼,后者似乎都要睡着了,一幅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心里头就有些恼怒。
张允修狗一样的东西,朕偏要将你往后稍稍。
于是,万历皇帝又将目光投向下一人说道。
“徐子先?”
那人立马出列,朝着万历皇帝躬敬行礼说道。
“草民徐光启叩见陛下。”
万历皇帝对此人没有什么兴趣,微微颔首说道。
“你便作诗吧。”
可站在不远处的张允修,听到“草民徐光启”这五个字,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瞬间都不困了,看向对方的背影越发灸热起来。
好家伙!
原来是徐光启啊!
看这年纪,正与徐光启历史上年纪相当!
最为关键的是,不单单是名字,还有字号几乎也完全一样!
张允修适才看到榜单,以为不过是同名,可现在看来,那是错不了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自己托人在松江府四处寻觅徐光启,偏偏就是找不到,没想到对方直接是送上门来。
“不错,你且先退下。”
万历皇帝倚靠在龙椅上,他说是不错,其实就是不满意的意思。
这徐光启的诗句比起于慎行可差太远了。
万历皇帝不以为意,可张允修眼神却是脱不开,一直在对方身上徘徊。
徐光启可是个大人物,历史上官拜崇祯朝的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他在诗词歌赋上没有什么成就,可在天文、历法、数学、水利等等领域,却有着极高的造诣。
什么《农政全书》《火攻要略》等等,可以说如果没有张允修,徐光启便是明代杂学第一人。
甚至于在推广红薯之上,他还做了《甘薯疏》,在明朝想要发展科学,那是定然离不开此人。
不知现在那位利玛窦又在何方?若是到了大明,定然也是要抓起来,通通扔到西山,给自己当牛马!
正当张允修盘算着,怎么待到灯会结束之后,将徐光启给名正言顺的绑回去,帮助自己种红薯,万历皇帝的声音便传来。
“士元呐,该是你了,朕让你往后稍稍,可是给你优待,若是作不好诗,朕是要治你的罪的。”
其他人听到这话肯定是吓尿了,但是张允修不同,早就习惯了。
他随即出列行礼说道:“还请陛下放心,臣虽无功名在身,平日里也少读诗句,可在此元宵灯会之际,还是偶有些灵感。”
“哦?”
万历皇帝抬了抬眉毛,不由得哑然失笑。
“士元竟还有些灵感?”
张允修在杂学上的造诣,万历皇帝自然是认可,可诗词上头,他可从来没见过。
心里头默认张允修在诗词之上一窍不通。
该不会是拿底下学生们的手笔来糊弄吧?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皆是投在张允修的身上。
特别是张居正,他眼神一刻不离,身子也微微向前倾斜,生怕张允修又做出什么“何时缚住苍龙”的诗句,他也好立马上前解围。
在张居正看起来,他这个父亲真就是操碎了心。
刘婉儿则是眼神怪异地看向张允修,她适才观察对方,发现对方的眼神竟一直在那徐光启身上停留心里头不由得有些恶寒。
张允修他不会是喜欢上男人了吧?
细川伊也的眼神则是十分温柔,她仅仅盯着张允修的背影,眼神一刻也不愿意挪开。
便是在此时此刻,张允修终于是缓缓开口说道。
“花间蜂蝶趁喜狂,宝马香车夜正长!”
他的声音清澈响亮,在空旷的城楼上头,几乎所有人都能够听见。
两句下来瞬间让在场的官员都正襟危坐,便连张居正的瞳孔也缩了缩。
这“蜂蝶”二字实在是太过贴切,将街市中的喧闹,瞬间描绘得跃然纸上。
前面两句已然远胜前头所有人!
最为关键的是,这是从张允修嘴里说出来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