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燠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那檀木匣是她刚穿来那会儿在青丘旧宅墙缝里抠出来的,母亲留的最后东西——当初她只当是装旧帕子的匣子,此刻却像揣了颗小太阳,隔着木板都能灼得手背发烫。
"慢着。"程砚的熊掌覆住她欲掀匣盖的手,另一只手虚虚护在她后腰,"你昨夜吐了半盏黑血,先歇"话没说完就被安燠拽着袖口拖到床前。
她蹲得急了些,狐尾从裙底滑出来,毛绒绒扫过程砚脚背,倒把他后半截叮嘱扫成了绕指柔。
匣盖"咔嗒"掀开的瞬间,两人同时眯起眼。
不是金银珠宝,不是秘籍法宝。
匣底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三本黄纸册子,封皮都磨得起了毛边,最上面那本赫然写着"青丘狐族沉冤录·第一年"。
更奇的是,月光漏进来的刹那,几页纸角竟泛起橙红微光,像被谁偷偷抹了层融化的蜜蜡——那是安燠去年为收集百姓哭诉求来的"哭声烛",当时烛泪滴在纸背,她还心疼得直跺脚。
"程砚你看!"安燠指尖轻触纸面,烫得缩回又凑上去,"这光和前日空愿囊共鸣时的颜色一样!"她突然想起什么,翻出压在匣底的空愿囊——那是用百只冤魂眼泪织成的锦囊,此刻正鼓鼓囊囊悬在半空,袋口飘出几缕若有若无的橙红雾气,正往黄纸册子上钻。
程砚凑过去闻了闻:"像像小芽打翻的桂花蜜,甜里带点苦。"他伸手要摸,被安燠拍开:"这是百姓的怨气!
前日用鸣冤幡引出来的,原来都渗到纸里了。"她眼睛亮得像偷到鸡的狐狸,"程砚,我有办法让这些冤状自己说话了!"
于是次日清晨,不周山脚下的晒谷场热闹得像过年。
程砚扛着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当印台,安燠蹲在石臼前捣鼓墨汁——月皮藤树浆混着熔开的哭声烛泪,搅得石臼里一片橙红,像把晚霞揉碎了泡进去。
"夫人,这能成么?"程砚捏着块铜活字,上面刻着"青丘狐族不妖","前日小皮猴用这墨汁画猫,结果猫影子在墙上哭了半夜。"
"那是他刻的'程山神怕老婆'太缺德。"安燠用竹片挑起一团墨,往活字上抹,"月皮藤浆能锁魂,烛泪里有怨气,混起来就是会'说话'的墨。"她突然踮脚在程砚鼻尖点了点,沾了抹橙红墨渍,"你且瞧着,等印出来的帖子能自己讲真话,看谁还敢说我是妖女。"
程砚也不擦,任由墨渍在脸上晕开,只笑着去喊早就围过来的孩子们:"小芽排第一!
阿牛拿刷子,二柱搬纸——都记好口诀没?"
"记好啦!"扎着羊角辫的小芽举着木槌蹦蹦跳,"一压怨,二吹风,三贴墙,四通心!"她歪着脑袋补充,"程叔叔还说,拍完纸要喊'我说真话不怕罚',这样字才会活!"
安燠蹲下来帮小芽调整铜模:"对,要用力拍,但别把纸拍破了。
你喊的时候,纸里的冤魂能听见你的勇气,就肯出来说话啦。"小芽似懂非懂,攥着木槌的手却更紧了,圆眼睛里亮得像落了星星。
印坊从早忙到晚。
程砚负责搬纸,结果后背沾了半块"程山神抱我"的活字印;安燠教孩子们调墨,自己袖角倒染成了橙红晚霞;连最调皮的小皮猴都规规矩矩,边拍纸边喊:"我说真话不怕罚!"喊得太用力,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第一批五百张"活字怨帖"是跟着卖货郎的挑子下山的。
卖货郎摸着粗糙的纸页直咂舌:"这纸没浆过,糊窗都漏风,你们山神夫人白送我?"程砚拍着他肩膀笑:"漏风才好,让真话漏进千家万户。"
三日后的傍晚,安燠在竹楼里剥山杏,突然听见山脚下传来喧哗。
"李婶子你也听见了?"
"可不是!
昨夜我拿这纸糊西窗,后半夜听见有娃娃哭'娘,税太重了',我点了灯找,那字儿在墙上影影绰绰的!"
"张秀才说这是《齐州灾录》原文!
去年官府说他妖言惑众,把书烧了,原来都在这纸上藏着!"
程砚推开竹门,手里举着半张皱巴巴的帖子,上面"青丘狐族不妖"几个字还沾着泥:"卖货郎说,市集里的纸被抢空了,有个老学究举着帖子喊'天日昭昭',被衙役拖走时还在笑。"他蹲下来帮安燠理乱了的狐尾,"夫人,你看这算不算把真相种进人心了?"
安燠没说话,只是望着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灯火。
那些灯火里,有人举着帖子跑过街角,有人凑在墙根看影影绰绰的字迹,连巡夜的更夫都放慢了脚步,火把照亮纸页上"税重民苦"四个大字。
直到一更梆子响过,程砚突然绷紧了后背。
他望着夜空,熊耳微微抖动——那是山神感应到天规波动的征兆。
"怎么了?"安燠察觉他的异样。
程砚低头,眼里映着她发间晃动的狐毛簪:"有巡天御史往这边来了。"他把她护在身后,声音却软得像山涧里的春泉,"不过夫人你看,他们烧得完纸,烧得完这满山遍野的真话么?"
山风卷着纸页的沙沙声吹进来,安燠摸出怀里的空愿囊——此刻它轻得像片云,可山下每一声"青丘不妖"的私语,都在往囊里填新的重量。
她突然笑了,指尖戳过程砚胸前的墨渍:"熊大花脸,明儿再去砍捆月皮藤。"
"哎。"程砚应得利落,转身时却悄悄把藏在身后的半块糖塞给她——是小芽从市集偷来的,包糖纸还印着半句没印完的"程山"。
月光爬上窗棂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举着火把喊:"烧!
把这些妖言帖全烧了!"可他们没看见,墙根下、瓦缝里、孩子的布兜里,无数张橙红纸页正泛着微光,像埋进土里的种子,只等春风一吹,便要破土而出。
月光不知何时漫过檀木匣的铜锁,三十三本《沉冤录》在匣中泛起的金光连成一片,像被春风吹开的金箔花海。
安燠正往程砚掌心塞最后一颗剥好的山杏,忽然见他熊耳猛地一竖——那是山神感应到天规震荡的征兆。
"巡天御史带了二十个火部天兵,正往晒谷场去。"程砚把山杏核攥得咔咔响,另一只手已经抄起靠在墙角的九齿钉耙,"他们要烧活字帖。"
安燠反而笑了,狐尾在竹席上拍出小鼓点:"烧吧,我等的就是他们动手。"她指尖抚过案头未干的橙红墨汁,"月皮藤浆锁的是怨气,烛泪凝的是人心,他们烧的不是纸,是"
"是百姓的嘴。"程砚接口,眼底翻涌着山涧涨水般的暗潮。
他突然弯腰把安燠打横抱起,"先去晒谷场,我背你飞。"
晒谷场上空已经亮起一片火光。
二十个天兵举着浸了玄火油的火把,巡天御史捏着拂尘尖声喝令:"烧!
烧干净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被围在中间的百姓攥着帖子往后退,小芽死死护着怀里半叠纸,眼泪砸在"青丘不妖"四个字上。
程砚落地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火把明灭不定。
安燠从他怀里滑下来,正好看见第一把火舔上了贴在老槐树上的帖子。
异变就在此刻发生——被烧着的纸页"唰"地抖了抖,灰烬不是往下落,而是像逆着水流的鱼,"簌簌"扎进泥土里。
三息后,土缝里冒出嫩绿的芽尖,每片叶子上都清晰印着原帖的字迹:"齐州大旱,官粮入私仓"、"青丘狐族救过落水孩童"。
巡天御史的拂尘"啪"地断成两截。
他瞪圆眼睛,看着另一个天兵把帖子丢进山溪——那些被水浸透的纸页非但没沉,反而顺着水流排成了行,在鹅卵石上组成一行大字:"真话淹不死"。
"放天火!"御史尖叫着咬破指尖画符,"雷部天君的离火最克邪祟!"
一道赤金火焰劈落,晒谷场瞬间被映得如同白昼。
所有人都捂住眼睛,再睁眼时,漫天飞舞的灰烬竟在空中凝成六个血字:"你们也在骗自己"。
百姓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天啊",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抽噎。
小芽抹着眼泪扑进安燠怀里:"夫人,纸灰在说话!"安燠摸着她湿漉漉的发顶,望向程砚——他正对着那六个字笑,眼角的墨渍被火光染得发亮。
"该第二招了。"她轻声说,指尖按在眉心。
这是"梦噬因果"的终极用法,是她翻遍《沉冤录》才找到的狐族禁术。
当巡天御史还在对着灰烬发抖时,千里外的三个官宅里,三盏青灯同时爆成了火星。
第一个是当年批下"青丘妖女灭族令"的李判司。
他正攥着狼毫写公文,突然伏案痛哭:"不是我要烧族谱!
是上头说说狐族占了龙脉!"他撞翻砚台,墨迹在案上晕开个"冤"字。
第二个是给孙悟空递"玉面夫人罪证"的张典史。
他在梦中跪爬着叩响县衙后墙:"别埋!
那些血衣还在井里!
我我这就去挖!"天没亮就收拾包袱,在城门口贴了张"告老书",最后一句写着"宁为田舍翁,不做睁眼瞎"。
第三个最妙——是现任天枢阁记录官王大人。
他竟直接跪在地藏殿门前,怀里抱着半本被虫蛀的《三界志》:"青丘狐族的功绩,我全记在这本私册里了!
当年是我是我用消字水涂了他们的善举"
当第一缕晨光漫过山脊时,安燠的系统突然浮现在眼前。
半透明的光屏上,"字字诛心"四个鎏金大字晃得她眯眼,奖励说明里"天道旁注"五个字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夫人在想什么?"程砚抱着裹成粽子的小芽走过来,孩子睡梦里还攥着半张帖子,"是想用这个奖励把'青丘不妖'刻进天规?"
安燠没说话,只是望着山脚下——卖货郎的挑子又出发了,这次扁担上挂着成捆的橙红纸页;老学究举着被烧剩的帖子站在茶棚里,正给围坐的百姓念"税重民苦";连昨天被抢白的巡天御史都没走,蹲在老槐树下摸那些带字的嫩叶,指尖沾了满手绿汁。
"以前他们写书杀我,现在"她转头看向程砚,狐狸眼弯成月牙,"该我写书照世了。"
程砚把小芽轻轻放进摇篮,从怀里摸出块皱巴巴的糖:"那能不能把'山神夫人最可爱'也印一版?"他挠着后脑勺,耳尖泛红,"小皮猴说现在小孩都流行印情诗,我、我看你昨天调墨时袖角沾的红,比山茶花还好看"
安燠作势要踹他,却在脚尖碰到他裤脚时收住,指尖戳了戳他胸前没擦干净的墨渍:"印可以,得加句'程山神怕老婆但只怕夫人'。"她望着系统奖励,眼底有星光在攒动,"等'天道旁注'用了,咱们就把青丘的冤,刻进这天地的骨缝里。"
山风卷着纸页的沙沙声掠过竹楼,程砚突然竖起耳朵。
他望着东方鱼肚白,熊耳微微颤动:"要变天了。"
安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晨雾正从山坳里翻涌而起,像被谁扯开了巨大的幕布。
远处的南天门方向,有金光穿透云层,在天际勾勒出一道模糊的轮廓,像是一面悬空的榜文。
"睡会儿?"程砚扯过毯子给她盖上,"明儿还要去砍月皮藤,小芽说要刻'程叔叔抱我飞'当新活字。"
安燠蜷进他怀里,听着山下渐起的人声,突然笑出声:"熊大花脸,你说他们烧了一夜,怎么就没发现"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晨露,"每片带字的叶子,都是新的种子。"
月光不知何时退去,檀木匣里的《沉冤录》悄然闭合。
但山脚下的橙红纸页仍在飘,像落在人间的星子,正随着渐起的晨风,往更遥远的地方,飘去。
山风卷着橙红纸页掠过竹楼窗棂时,程砚正踮脚往摇篮里塞最后一床棉褥。
小芽吧嗒着嘴翻了个身,攥着的半张活字帖子蹭过他手背,痒得他熊耳直颤。
"夫人,你瞧——"他突然顿住,浓眉皱成两座小丘,粗粝的手指指向东方。
安燠正蹲在案前捡印废的纸页,闻言抬头。
晨雾翻涌的天际线上,南天门方向突然裂开道金缝,一面丈许高的榜文缓缓悬出,金光太盛,刺得她眯起狐狸眼。
等看清榜文内容,她指尖的纸页"唰"地皱成团。
"清议榜?"程砚凑过来,喉结滚动两下,"那行小字说要七日静默期?"
安燠把纸团捏得咔咔响。
她昨夜还见山脚下茶棚里,老学究举着被烧剩的帖子念"税重民苦",巡天御史蹲在槐树下摸带字的嫩叶——怎么才过半夜,天庭就急着封嘴了?
"走。"她扯过程砚的衣袖往山下拽,"去茶棚看看。"
茶棚里的热闹比往日常了三分。
说书人张老汉正拍着醒木,可那本该抑扬顿挫的嗓子像被人抽走了筋骨,哑得像破风箱:"列位列位听段《神仙戏》——"话没说完自己先咳得直捶胸口。
老学究扶着茶桌站起来,手里的帖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墨字像被谁拿橡皮擦过,渐渐只剩一片空白。
他颤巍巍摸向墙根,那里昨天还贴着十多张"青丘不妖"的新帖,此刻墙面白得刺眼,连半道墨痕都不剩。
"我背的童谣呢?"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拽了拽安燠的裙角,"昨日还会唱'玉面夫人救孤婴',今儿今儿舌头打了结似的。"
安燠蹲下来,摸了摸小丫头的发顶。
孩子眼里的困惑像根细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她抬头看向程砚,后者正盯着茶棚梁上的纸鸢——那是小芽用活字帖叠的,此刻纸鸢上的字迹竟淡得快要看不清了。
"他们这是要把话从人心里抠出去。"她捏紧裙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但抠得掉嘴,抠不掉心。"
程砚突然伸手把她往身后挡了挡。
巡天御史不知何时站在茶棚外,官服上的云纹泛着冷光:"玉面夫人,这清议榜是天规,劝你莫要——"
"御史大人可尝过糖蒸酥酪?"安燠突然笑了,从袖中摸出块程砚今早塞的皱巴巴的糖,"这糖甜得黏牙,可化在嘴里就没了。
难不成甜过的滋味,也能跟着化没?"
巡天御史的脸青了青,拂袖而去。
程砚挠着后脑勺凑过来:"夫人你刚才那话像在说天书?"
"我是说,有些事刻进了心尖,比刻在榜文上还深。"安燠转身往竹楼走,发尾扫过程砚手背,"回屋,我有东西要调。"
竹楼里,檀木匣"咔嗒"打开,最后一滴"哭声烛"核心油脂在瓷盏里泛着幽蓝。
安燠捏着空愿囊的穗子,念力探进去——百民执念像活了的墨汁,在囊口凝成细小的人影:有饿晕在北原县的老妇,有被海龙王收税的渔民,有抱着小芽哭的村妇
"程大花脸。"她抬头时眼里闪着光,"把这坛酒抬去无字碑。"
程砚盯着她手里的陶坛,坛口飘出的酒气里竟裹着抽噎声:"这是共情酒?"
"用百姓没说出口的委屈酿的。"安燠把陶坛塞进他怀里,"无字碑下的地脉被香火泡了三百年,是天然的扩音器。
你悄悄把这酒洒在地脉节点上——他们不让人说,那就让地替我们说。"
程砚的熊耳抖了抖,接过陶坛时指腹轻轻蹭过她手背:"夫人放心,我变成本体去,连蚂蚁都惊不着。"
当夜子时,安燠倚在竹楼栏杆上,怀里抱着裹成粽子的小芽。
程砚蹲在她脚边,熊爪拍了拍她的鞋尖:"起了。"
她抬头望去。
清议榜的金光突然暗了暗,副榜位置缓缓渗出血色。
第一行小字像被血浸过的棉纸,歪歪扭扭浮出来:"昨日北原县饿死三人,官报'病故'。"
"小芽,看。"她戳了戳怀里的孩子,小芽迷迷糊糊睁眼,正看见第二行字爬上来:"东海渔民被捕,因说了海龙王也缴三成税。"
程砚的熊尾不自觉晃起来,扫得竹楼栏杆吱呀响:"夫人,这榜在自己写状子?"
"不是榜在写。"安燠摸着小芽攥着的活字帖子,帖子上的字突然亮了一瞬,"是地底下的委屈,顺着地脉爬上来了。"
次日清晨,清议榜的变化更惊人。
原本金光熠熠的榜体边缘爬满焦痕,每道焦痕里都钻出细密的字迹:"西市米铺少秤,里正收了银钱装眼瞎药堂抓药,十副有八副缺味"。
连主榜的"静默期"三个字都开始模糊,被血色小字挤得歪到了边角。
"夫人你瞧!"程砚突然指着山下。
茶棚里,张老汉的嗓子突然清亮了,拍着醒木吼:"列位听段新的!
说的是清议榜自己写状子,替百姓鸣冤屈——"
老学究举着恢复字迹的帖子冲过来,眼里闪着光:"这榜文这榜文把咱们没说的话都写出来了!"
小丫头拽着安燠的裙角蹦跳:"我记起来了!
童谣是'玉面夫人心最善,救了小芽救万千'!"
山风卷着橙红纸页掠过,这次纸页上的字比昨日更浓更亮。
安燠望着天际的清议榜,狐狸眼弯成月牙。
程砚凑过来,耳尖泛红:"夫人,我昨夜洒酒时,地脉里传来好多声音像好多人凑在我耳边说话。"
"那是民心。"她伸手戳了戳他胸前的墨渍,"民心这东西,压得越狠,反弹得越凶。"
话音未落,天际突然划过一道刺目金光。
程砚的熊耳猛地竖起,望着南天门方向:"有仙官来了。"
安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金光中隐约有身影趋近,官袍上的星纹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她摸了摸袖中的空愿囊,囊里的执念突然轻轻震颤——像在回应即将到来的风暴。
"来查榜?"她勾了勾嘴角,"那就让他们查查,这榜体好好的,怎么自己就会写状子了。"
程砚把小芽往她怀里拢了拢,九齿钉耙在手里转了个花:"夫人别怕,大不了大不了我扛着钉耙跟他们说道说道。"
安燠笑出声,抬头看向清议榜。
此刻的榜文上,血色小字还在不断蔓延,像一条看不见的根须,正顺着天际线,往更深处扎去。
山脚下的橙红纸页仍在飘,像被风揉碎的星子,裹着"北原县饿死三人"的墨痕掠过茶棚竹帘时,张老汉正拍着醒木吼得唾沫横飞:"列位且看!
这清议榜比咱老张家的灶王爷还勤快——昨夜又添了八条状子!"
话音未落,天际炸响金雷。
程砚正往安燠茶盏里续桂花蜜,熊耳猛地一竖。
他抬头时,南天门方向坠下道银河似的金光,穿云破雾直落清议榜前。
当先立着位白须星君,鹤氅上缀满星子般的银纹,手中拂尘一甩,清议榜便"唰"地被收进玉匣。
"值日星君?"安燠捏着茶盏的指尖微顿。
她认得这尊神——上月巡查人间时,这老神仙还板着脸说"妖类不得近榜",此刻却皱着眉翻玉匣,连胡须都抖成了乱麻。
"怪事!"星君突然拔高嗓门,拂尘尖点向玉匣内的榜体,"符咒未损,阵纹未乱,连锁榜的'封喉钉'都好好嵌着!"他转头瞪向身后的巡天御史,"你前日说玉面夫人用邪术篡改榜文,可这榜分明是自己在长字!"
巡天御史的官靴尖直搓地,额头汗珠子摔成八瓣:"小的小的见她在茶棚晃悠,还以为"
"以为?"星君冷笑一声,袖中翻出本泛黄的《天律要览》,"你当这是话本里的障眼法?
去请太白金星!"
半柱香后,太白金星的云辇"咔"地停在清议榜前。
白胡子老头刚跨出辇门,就被玉匣里的血色小字惊得连拂尘都掉了。
他哆哆嗦嗦翻到《天听章》某页,喉结滚了三滚:"《天听章》有载:若万民同念一事,纵无言,亦当录入。"他抬头时眼眶泛红,"这榜不是被篡改是天道自己在记!"
山风裹着纸页扑进程砚的衣襟,他低头看向安燠——她正咬着唇笑,狐狸眼亮得像淬了星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夫人早料到了?"程砚凑过去,鼻端全是她发间的桂花香。
安燠指尖点了点茶盏沿:"前日茶棚里那小丫头背不出童谣时,我就摸出空愿囊——囊里的执念重得坠手。"她晃了晃袖中鼓囊囊的锦囊,"你当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是风里的柳絮?
早结成块儿压在地脉里了。"
程砚的熊耳蹭了蹭她发顶:"那现在?"
"现在"安燠突然拽着他往竹楼跑,"去地窖搬那坛'共情酒'!"
是夜,朔月如钩。
竹楼后崖底,程砚变成本体蹲在石潭边,熊爪捧着酒坛。
安燠踩着他的肩头,指尖蘸了酒在他耳后画符:"这是'群梦引',等月亮爬到北斗柄尖,你就把整坛酒泼进地脉。"她歪头看他,"怕醉?"
"熊醉了只会睡觉。"程砚瓮声瓮气,"夫人的酒,醉了也香。"
子时三刻,月光恰好漫过崖顶老松的枝桠。
程砚仰脖灌了口酒,喉结滚动时,酒液顺着爪缝渗进石缝——下一刻,地脉深处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安燠退到崖边,望着千里外的人间灯火次第熄灭,又次第亮起幽蓝的光。
"成了。"她摸出系统奖励的"因果镜",镜面映出无数重叠的梦境:素衣女子站在无字碑前,身后是层层叠叠的黄纸,每张纸上都写着未说出口的冤名;她不开口,只是转身指向天空。
"这是你?"程砚凑过来看,熊鼻差点撞碎镜面。
安燠摇头:"是他们心里的我。"
次日破晓,茶棚的竹帘被拍得山响。
张老汉举着沾墨的手冲进来,嗓子比昨日还亮:"夫人!
西市卖炊饼的王二说他梦见个素衣姑娘!"老学究扶着门框直喘气:"我孙子才三岁,今早爬起来就写'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小丫头举着歪歪扭扭的字纸蹦跳:"我也梦到了!
那姐姐指天的时候,我看见清议榜在发光!"
安燠接过小丫头的字纸,指尖触到墨迹时,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炸开:【场景:无声胜有声的集体觉醒|触发成就"沉默即证"|奖励:可在一次天道判定中,将"未言之实"视作"已宣之真"】
她靠在程砚肩头笑,程砚正揉着发涨的太阳穴:"这酒劲儿真大我昨夜梦见自己变成蜜蜂,在蜂巢里背状子。"他突然从怀里摸出个蜜罐,"不过系统奖励要是能换蜂蜜"
"贪心。"安燠戳了戳他的熊耳,抬头望向天际。
清议榜的金光早褪成了暖橘色,血色小字还在往四周爬,像团烧不尽的野火。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正午时分,一声清越的鹤鸣刺破山雾。
程砚猛地把安燠护在身后,就见云端降下只丹顶鹤,爪间攥着块雕龙玉牒。
鹤鸣渐歇,玉牒里传出清冷的仙音:"玉面夫人、不周山山神程砚,着尔等七日后至南天门,参与春祀大典。"
安燠望着玉牒上未干的朱印,狐狸眼微眯。
程砚捏着钉耙的指节发白:"春祀大典?
往年都是仙官主持,哪轮得到咱们?"
"他们慌了。"安燠把玉牒收进袖中,指尖轻轻敲了敲,"清议榜烧穿了天规的窟窿,春祀怕是要补窟窿。"她抬头看向程砚,眼里闪着促狭的光,"不过正好——去南天门,总得带点'手信'。"
程砚的熊尾在身后晃成小扫帚:"夫人说带什么?我酿的百花蜜?"
"带万民写的字纸。"安燠笑着摸出小丫头的那张,墨迹在阳光下泛着金,"让神仙们看看,什么叫天道人心。"
山风又起,橙红纸页卷着新写的"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掠过竹楼,往更遥远的人间飘去。
程砚望着那抹红,突然拍了下脑门:"对了夫人,我今早去林子里采蜜,发现桃树下埋了坛酒——"
"程大花脸!"安燠的耳尖泛起粉,"那是我去年埋的'醉春风',说好等小芽会说话再喝的!"
"小芽已经会喊'爹爹'了呀。"程砚变戏法似的摸出酒坛,坛口飘出的甜香混着纸页上的墨香,在风里缠成一缕,往南天门的方向,悠悠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