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燠的意识被拽进虚空时,第一反应是想起程砚烤糊的蜂蜜饼——黏糊糊黏在锅底,偏生他还理直气壮说"焦香是特色"。
可这会她哪有心思回忆吃的?
眼前的雾气像被扯开的棉絮,露出片靛青色海面,浪头打在金箔上,发出清脆的铃响。
"这是东海?"她试着抬手指向最近的金箔,指尖刚触到那层泛着珠光的纸,金箔便"唰"地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突然活了,排成一行行往她眼底钻。
青丘狐族全族迁徙的血书、雷音寺诸佛的法印、还有串她从未见过的上古符文——直到三个人影从雾里踱出来。
为首的玄袍男子背对着她,广袖垂落如瀑,发间缀着颗夜明珠,映得他侧脸冷白如霜。
左边站着东海龙王敖广,龙鳞甲在虚空中泛着幽蓝,右边竟是观音菩萨,净瓶里的柳枝蔫头耷脑,不似平时鲜活。
"东海盟约只是个幌子。"玄袍男子开口时,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玉磬,"真正要封锁的,是'九幽封印'的松动。"
安燠的狐狸耳朵(在意识体里竟也显了原形)"刷"地竖起来。
她记得原着里玉面夫人的记忆碎片里,总闪过"九幽"二字,当时只当是妖怪们吓唬小崽子的鬼故事,此刻听来却像惊雷炸在天灵盖。
"上回地脉震荡,幽冥司传来消息,封印裂缝又宽了三寸。"敖广龙尾拍在案桌上,震得金箔簌簌落海,"若让妖族得知此事那些被压在九幽的上古大妖,怕是要顺着裂缝爬出来。"
观音菩萨的柳枝突然抖了抖,溅出几点甘露:"可眼下取经工程正紧,若放出风声,西牛贺洲的妖怪怕是要闹翻天。这盟约表面是约束妖族不得作乱,实则是让他们自缚手脚——等我们修补好封印,再撕了这幌子也不迟。"
玄袍男子转身时,安燠猛地倒抽口气。
他眉骨处有道月牙形疤痕,竟与程砚颈后那道淡粉色印记轮廓分毫不差!
"菩萨好算计。"他指尖划过案上契约,朱砂字遇着他的法力,瞬间渗出血珠,"可你我都清楚,这盟约困住的不只是妖族还有那些想查真相的人。"
"安燠!安燠!"
程砚的吼声像根绳子,"啪"地抽断了虚空里的画面。
她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正被程砚抱在怀里,他的钉耙横在两人身前,耙齿上还凝着未散的金光——显然刚才为了稳住她的魂魄,这熊瞎子连看家法宝都祭出来了。
"小狐狸你可算回来了!"程砚额角全是汗,沾着碎发贴在额头上,活像只被暴雨淋透的熊,"老子刚才差点把紫霄宫的房梁拆了,就怕你魂魄飘到九重天——"他突然顿住,手轻轻碰了碰她发烫的眉心,"怎么?看见啥了?"
安燠盯着他颈后若隐若现的月牙疤,喉咙发紧。
她想起虚空中那男人的话,想起原着里自己"被灭口"的真相,想起程砚总说"我命硬,什么因果线都扯不断"的傻气模样。
"东海盟约不是为了控制妖族。"她攥紧程砚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皮肤里,"他们他们在掩盖九幽之门要开的事。那些神仙菩萨,把所有妖怪当傻子耍!"
"啥?"程砚的熊耳朵(化形时总藏不住的)"唰"地竖起来,"九幽?那不是压着上古大妖的地方?
当年不周山倒的时候,我师父还说过"他突然噤声,目光扫过缩在墙角的老参。
千年人参精的参须正簌簌发抖,原本佝偻的背挺得笔直,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暗芒。
他盯着安燠,又扫过程砚颈后的疤痕,忽然发出类似树根断裂的冷笑:"小丫头倒是看清了可你以为他们是为了——"
"老参!"程砚突然提高声音,钉耙在地上划出火星,"先给我夫人拿颗护心丹!她魂魄刚回来,受不得惊!"
老参的冷笑卡在喉咙里,参须怏怏垂落。
他摸出个青瓷瓶,却没急着递过来,只盯着安燠的眼睛喃喃:"观命者到底还是看见了。"
安燠望着程砚绷紧的下颌线,又瞥向老参欲言又止的模样,突然想起虚空中那道月牙疤。
她伸手抚过程砚后颈,轻声问:”程砚,你小时候是不是受过伤?这里"
程砚耳尖"腾"地红了,反手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小时候偷喝桂花酿摔的!你问这个做啥?"他故意粗着嗓子,可尾巴尖(化形时总藏不住的)却诚实地卷住她的手腕,像怕她再飘走似的。
殿外的劫云不知何时散了,月光透过破窟窿洒进来,照在程砚发间那根她送的狐狸毛发簪上。
安燠摸着他掌心的茧,突然笑了:"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因果线,该断的得趁早。"
老参的参须在月光下泛着幽绿,他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那里躺着片碎金箔,是刚才安燠意识抽离时,从她眉心金印里落下来的。
"九幽因果"他小声嘀咕着,把金箔塞进怀里,"当年那批守封印的,可不止青丘狐族"
老参的冷笑像淬了毒的藤条,顺着安燠后颈往上爬。
他原本佝偻的脊背突然绷成根老竹,参须根根倒竖如钢针,连脸上的皱纹都泛起青黑——那是千年精怪妖力失控的征兆。
"你以为他们是为了保护三界?"他的声音裂成两截,一截是苍老的嘶哑,一截是年轻的尖锐,"不过是怕妖族趁乱崛起罢了!当年青丘狐族替他们守封印,最后被屠得只剩你这根独苗;我守昆仑山药园三百年,就因为多问了句'九幽裂缝怎么总在扩大',被剥了仙籍丢进人间——"
"老参!"程砚的熊掌"咔"地扣住他手腕。
熊族天生的妖力像团热炭,顺着老参血管往上游窜,试图压制他翻涌的妖气。
可老参的皮肤竟开始龟裂,渗出星星点点的金浆,那是精怪本体受损才会流的"参髓"。
程砚急得尾巴尖直抽地,"你是不是偷偷用了玉简的力量?"
老参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像被戳破的纸人。
他喉结动了动,参须蔫哒哒垂落半截:"我只是想确认能不能绕过命契观察者,直接改命。"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可安燠却听得心头一跳——她想起虚空里那卷金箔上的上古符文,不正是命契术的源头?
"改命?"程砚的熊耳朵"唰"地压到后脑勺,"你当那是改账本呢?当年我师父说过,命契术连大罗金仙都改不得,你个千年人参精——"
"当——"
钟声从紫霄宫最深处滚过来,震得殿内供桌簌簌发抖。
安燠的狐狸耳朵不受控制地竖成两把小剑,她分明看见空气里浮起半透明的墨线,像被风吹散的蛛网。
那是命书官用来记录因果的"命线",此刻竟在疯狂断裂!
"不好!"她抓住程砚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厚实的肌肉里,"命书官的残魂正在复苏!他们当年被斩去灵智封印在此,可刚才我在虚空里看了盟约,触动了"她顿住,想起玄袍男子那道月牙疤,喉头发紧,"要么立刻离开,要么彻底揭开这一切。"
程砚的钉耙"嗡"地泛起金光。
他另一只手把安燠往身后带了带,熊背绷得像面鼓:"要走一起走,要揭一起揭。
你当老子扛着钉耙巡山八百年是白混的?"可尾巴尖却悄悄卷住她的手腕,像怕她突然消失似的。
老参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金浆顺着嘴角往下淌。
他颤巍巍摸出怀里的碎金箔,在月光下照了照,突然惨笑:"原来如此原来当年青丘狐族不是'被屠',是被当"
"轰——"
殿顶的积灰簌簌落下来。
安燠抬头时,正看见团黑影从梁上缓缓往下沉。
那影子没有具体轮廓,却像团吸光的雾,所过之处,程砚钉耙的金光都暗了几分。
最诡异的是他手里的东西——半块破碎的玉简,表面还沾着暗红的痕迹,像凝固的血。
"你们"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青铜,"不该来。"
程砚的钉耙"唰"地扫出个半圆,把安燠和老参护在身后。
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熊族特有的威压震得殿角铜灯摇晃:"你是谁?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
黑影没有回答。
他停在离地三尺的位置,破碎的玉简突然发出幽蓝的光。
安燠盯着那光,突然想起虚空里玄袍男子发间的夜明珠——同样的冷白,同样的,让她后颈泛起凉意。
老参的参须突然剧烈抖动。
他望着黑影手中的玉简,又看看程砚颈后的月牙疤,突然用仅剩的清醒喊了句:"那是守印人的"
话音未落,黑影的指尖划过玉简。
一道黑芒如箭射来,程砚的钉耙及时架住,火星溅在安燠脸上,烫得她眯起眼。
再睁眼时,黑影已不见了踪影,只剩殿顶破洞漏下的月光,正照在程砚后颈的月牙疤上,像团烧不化的霜。
“程砚"安燠摸着他后颈的疤痕,声音轻得像叹息。
程砚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磨得她发痒:"别怕,有老子在。"可他尾巴尖却把她整个人圈进怀里,活像只护崽的熊瞎子。
老参瘫在地上,参须软成团。
他望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里的碎金箔,轻声说:"当年守九幽封印的,除了青丘还有不周山的守关人。"
殿外突然刮起一阵怪风,卷着几片残叶扑进来。
安燠闻到股熟悉的腥甜——那是血月当空时,九幽裂缝里才会溢出的气息。
她望着程砚发间那根自己送的狐狸毛簪,突然笑了:"看来有些真相,该挖的总得挖。"
话音刚落,殿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
程砚的钉耙立刻举过头顶,可等来的不是攻击,而是片冰凉的东西落进安燠衣领——是片雪花。
她抬头,正看见月亮被乌云遮住半边,像只眯起的眼。
"要变天了。"程砚嘟囔着,把外袍脱下来裹住她,"先回山洞,老子给你烤红薯。"
安燠窝在他怀里,听着他咚咚的心跳,突然想起虚空里那片靛青色的海。
浪头打在金箔上的声音,和此刻程砚尾巴扫过地面的"唰啦"声,竟莫名重合。
她摸了摸胸口,那里还留着虚空画面里的刺痛——但更清晰的,是程砚掌心的温度,像团怎么都烧不熄的火。
"砚哥。"她蹭了蹭他下巴,"等解决了这事,咱们去买糖葫芦。要最大串的,裹两层糖霜的。"
"成。"程砚的尾巴尖悄悄勾住她的小拇指,"再给你买十串。"
可他们谁都没注意到,老参掌心里的碎金箔,正发出细微的光。
那光里映着行小字,是用上古符文写的:"守印人血脉,当启九幽。"
而殿外的乌云里,那道黑影正垂首望着手中的破碎玉简。
他的声音混在风声里,轻得像句诅咒:"你们不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