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刘伯温的话,那瘦高的王御史,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刘伯温。
刘伯温的眼神,古井无波,但却对着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王御史瞬间懂了。
好了,收工!
我这个“托儿”的任务,超额完成了!
下一秒,这位刚才还铁骨铮铮、宁死不屈的王御史,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都掉下来的动作。
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龙椅上的朱元璋,以头抢地,发出了带着哭腔的呐喊。
“陛下!臣……臣有罪啊!”
“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险些耽误了国之大计!更险些让这天赐我大明的祥瑞,蒙尘于殿上!”
“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这一下反转,比刚才王胖子的故事还离奇。
朱元璋看着底下磕头如捣蒜的王御史,心里都乐疯了。
演得好!
他脸上却是一副大度的模样,摆了摆手。
“爱卿何罪之有?你为国审慎,这是忠臣本色,咱不怪你!”
朱元璋脸上挂着宽慰的笑容,王御史感激涕零,再次谢罪,躬身重新退入文臣一边。
这副君臣相得的画面,看得不少人心里直犯嘀咕。
看来陛下今天的心情确实好,没有狠狠敲打这个御史。
反派退场,自然就该轮到主角领赏了。
朱元璋转过身,目光落在依旧一脸畏惧的王胖子身上,声音里充满了赞许与嘉勉。
“王德发,你此次出海,九死一生,为我大明带回神粮,更探得海外仙山的消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咱,赏罚分明!”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奉天殿。
“你原是乐善好施伯,咱今日便给你晋一级!封你为……忠勇侯!”
“另,赐你免死金牌一块!以彰你忠勇!”
忠勇侯!
免死金牌!
轰!
这两个词,比刚才那块狗头金的冲击力还要大!
一个商人,就因为出了一趟海,直接从不入流的伯爵,一步登天成了侯爷?
虽然谁都知道,这侯爵跟他之前的“乐善好施伯”个没俸禄没实权的空衔,
但那也是侯爷啊!
从今往后,至少名号上,能跟他们这些开国元勋平起平坐的存在!
更要命的,是那块免死金牌!
在场的武将,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有几人能得此殊荣?
蓝玉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睛都红了。
他不是嫉妒,他是羡慕,是眼馋!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狠狠地挠了一下,痒得难受。
这泼天的富贵,怎么就让这么个胖子给赶上了!
王胖子整个人都懵了,他虽然知道李先生安排的这场戏肯定有好处,但也没想到好处能大到这个地步!
侯爷?
免死金牌?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连演戏都忘了,只是本能地,一个劲地磕头,嘴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
“草民谢陛下隆恩!草民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额头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彩上。
一名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盖着黄绸的托盘,将那块沉甸甸,刻着“御赐金牌,免死一次”的牌子送到他面前。
王胖子颤抖着手,几乎是抢一样地把那块金牌抱在了怀里,冰冷的触感和那惊人的分量,才让他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直到被两名小太监搀扶着退出奉天殿,王胖子的双腿都还是软的。
他躬着腰,低着头,一步三晃地挪出了大殿的门槛。
当殿外那带着寒意的夜风吹在他滚烫的脸上时,王胖子才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活过来了。
他靠在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上,只觉得后背的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刚才在殿内,面对着满朝文武,尤其是龙椅上那道看不清面容却威严如山的影子,那压力,简直比他在海上遇到的风暴还要可怕。
那份恐惧,七分是演的,可剩下那三分,却是发自肺腑的真实。
他娘的,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王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心里一阵后怕。
可惜了,好不容易进宫面圣一次,连皇上的龙颜都没敢抬头看清楚。
他咂吧咂吧嘴,心里泛起一丝古怪的念头。
这皇上的声音,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
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那语气,那调调……
像谁呢?
王胖子挠了挠头,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嗨!”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
想什么呢!
那可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
自己之前怎么可能见过?
天底下声音相似的人多了去了!
肯定是自己跑商的时候偶然听过相似的声音。
他不再多想,宝贝似的摸了摸怀里那块沉甸甸的金牌,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这次回去,必须得给李先生磕一个!
不,磕十个!
李先生这手段,真是通了天了!咱这辈子,就跟定李先生了!
王胖子心里那点后怕,瞬间被一股火热的冲动所取代。
听李先生说,不久后朝廷就要开海了。
到时候,自己说什么也得再出几次海!
不为别的,就为帮李先生,把那个他口中真正的美洲大陆给找出来!
李先生说有,那就一定有!
他说那里的长得像棒槌的玉米,能当饭吃的土豆,辣椒下饭一绝,棉花比人头还大……
那肯定就错不了!
王胖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虽然没见过,但只要是李先生说的,他王德发就信!
等下次出海,把那些真家伙都带回来,堆在李先生面前!
王胖子刚刚退出大殿。
一个因为极度亢奋而变得嘶哑的爆喝,猛地炸响!
“陛下!”
是蓝玉!
他“咚”的一声,再次单膝跪地,那力道,砸得地砖都仿佛震了一下。
他抬起那张因为激动而涨得发紫的黑脸,双目赤红,指着那块金矿石,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道:
“陛下!人证!物证!俱在!”
“末将!再次请战!”
“开海!!!”
这声嘶吼,像是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武将集团的火药桶!
“开海!”
“开海!”
“开海!”
那一个个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骄兵悍将,此刻全都红了眼,扯着嗓子,跟着蓝玉一起咆哮起来。
那声浪,汇聚成一股洪流,几乎要将奉天殿的屋顶给掀翻!
他们不怕死,他们就怕没仗打,没功立!
现在,一座会移动的金山就在眼前,谁他娘的还坐得住?!
然而,就在这股阳刚爆裂的声浪达到顶峰时。
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尖锐却又洪亮的声音,竟然盖过了所有武将的呐喊。
“陛下!!”
众人愕然望去。
只见一个文官,吏部的一名给事中,就是之前反对声最激烈的那一拨人之一,此刻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抢在所有人面前,用一种近乎破音的声音喊道:
“陛下!此非仅仅祥瑞!此乃我大明万世不拔之基业啊!”
“番薯可安天下黎民!黄金可充无尽国库!外可扬我大明天威,内可固我大明江山!”
“臣以为,开海一事,刻不容缓!!”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就连嗷嗷叫的武将们,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傻愣愣地看着那个状若疯魔的文官。
这……这画风不对啊!
兄弟,你刚才不是还说劳民伤财、虚无缥缈吗?
怎么一转眼,你就变成比我们还激进的鹰派了?
你这立场转变,比翻书还快啊!
而这位给事中的呐喊,仿佛是打开了某个神秘的开关。
“对!张大人所言极是!”
户部一个官员一个箭步就蹿了出来,那速度,比他年轻时躲债都快。
“陛下!此事关乎我大明钱粮命脉,兹事体大!臣以为,当立刻成立‘海外勘探与贸易总司’,由我户部统管,专职负责金山开采、神粮引进、以及通商事宜!”
“放屁!”
工部一个官员也急了,一把挤开户部官员,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对方的官帽上。
“周扒皮!你想得美!没有船,你游过去吗?!造船乃国之重器,此事,必须由我工部牵头!成立‘大明宝船监造司’,方为正途!”
“二位大人稍安勿躁!”
一个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礼部尚书钱用壬。
这位须发皆白,平日里最讲究“温良恭俭让”的老大人,此刻也是满脸红光,义正辞严地说道:
“与海外蛮夷……哦不,是海外友邦交涉,乃是我礼部之责!当设‘宣慰四海司’,教化万方,宣扬陛下恩德,方能使万国来朝,金山自来!”
“……”
奉天殿,彻底乱了。
彻底变成了一个菜市场。
一个为了争夺未来“天下第一衙门”主导权的,高端菜市场。
文官们,这些平日里张口“子曰”,闭口“诗云”的体面人,此刻彻底撕下了伪装。
他们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互相攻讦,吵得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
什么“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各种高大上的词儿,全成了他们争权夺利的工具。
那股子为了利益而爆发出的疯狂和激烈,让旁边那帮刚才还喊打喊杀的武将们,全都看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