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头一下子就明白了这老狐狸的用意。
好家伙！
咱真是小看你了！
你这老狐狸，嗅觉也太敏锐了！
你这是看出来，不管怎么挣扎，“一体纳粮”都已成定局，任何讨价还价的行为，都只会在咱这里减分。
所以，你干脆不挣扎了。
不仅不挣扎，你还反过来，第一个跳出来，高举双手，表示一百个拥护，一万个支持！
你这是在用实际行动，跟所有反对者，跟所有犹豫者，划清界限！
你这是在告诉咱，你李善长，永远是跟咱这个皇帝站在一起的！
厉害！
这一手以退为进，玩得真是恰到好处！
朱元璋甚至怀疑，这老小子是不是也偷看了先生的剧本。
果然，李善长的表演，还没结束。
他猛地转身，面向所有同僚，那双老眼中，精光四射。
“诸位！”
“陛下已经法外开恩，免了众多官员的死罪！大皇子殿下更是为我们磕破了额头，流尽了眼泪！”
“天恩浩荡，皇恩浩荡！如此大恩，我等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如今，不过是让我们和天下百姓一样，为国纳税而已！这难道是什么难事吗？！”
“老夫，身为百官之首，今日，就在这里，为天下百官，做一个表率！”
他再次转向朱元璋，撩起朝服的下摆，“噗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
这一下，磕得是山响！
“老臣李善长，恳请陛下，收回为我等减免税赋之成命！”
“老臣愿与天下万民同税！一文，都不能少！”
“不仅如此！老臣愿将家中半数田产，捐给国库，以充军资，以振民生！”
“只求陛下，能给老臣这个戴罪立功，为国尽忠的机会！”
话音落下。
整个奉天殿，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大部分官员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看着跪在地上，仿佛浑身都散发着“忠义”光芒的李善长，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的官，都白当了。
还能这么玩？
还能有这种操作？
我们还在第一层，纠结于要不要交，交多少。
您老人家，直接飞到了大气层！
不仅主动要求全额交，还要再捐一半田产？！
您这是……要卷死我们所有人啊！
朱标也被震惊了。
他看着李善长，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之前准备的剧本和预案里，没有想到这一茬啊！
按照剧本，应该是自己提出“减免”方案，父皇假意“为难”，最后“勉强”同意，然后大家感恩戴德，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可李善长这横插一杠子，直接把剧本给撕了！
他把所有人都架在了火上！
他自己做出了“忠义无双”的表率，那剩下的官员呢？
你跟不跟？
你跟，那你也得大出血，割肉给皇帝看。
你不跟？
那你就是那个“斤斤计较”、“不知好歹”、“不识大体”的小人！
你就是那个跟李丞相的“高风亮节”形成鲜明对比的反面教材！
到时候，皇帝会怎么看你？
这一下，所有人都被逼到了墙角，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看着李善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太狠了！
对自己狠，对同僚，更狠！
他这是用自残的方式，来和那些反对新政的官员，做最彻底的切割！
以此来换取咱的信任，来稳固他百官之首的地位，
这一招，叫“投名状”！
而且是血淋淋的投名状！
他输了“一体纳粮”这个阵地，却在另一个维度上，赢回了所有的政治资本！
朱元璋的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好！
好你个李善长啊！
咱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比刘伯温那个不想粘事情的老小子顺眼太多了！
只要你一直这么识时务，咱不介意一直重用你！
他缓缓从龙椅上站起，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善长，又看了看底下那群面如土色的官员，朗声笑道：
“好！”
“好一个李善长！”
“好一个为国尽忠的百官表率！”
“既然李爱卿有如此觉悟，那咱……岂能不成全你？”
“传咱旨意！”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韩国公李善长，深明大义，忠勇可嘉，主动为国分忧，朕心甚慰！”
“其‘一体纳粮’，依其所请，不予减免！其捐赠家产之义举，着户部接收，并昭告天下，以为百官楷模！”
“至于其他人嘛……”
朱元璋的声音，故意一顿。
所有官员的心，都揪成了一团。
他们看着皇帝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觉得比刚才愤怒的模样更让他们胆颤，一股寒意，从头凉到了脚。
“就依太子所言吧。”
“朕，给你们这个体面。”
“按照官位高低，名下田亩只要不超过相应数额，准许……九百税一。”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落进了百官的耳朵里。
所有人都懵了一下。
然后，是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
成了！
真的成了！
大皇子殿下真的为我们求来了天恩！
九百税一！
面子有了，里子也基本保住了！
“陛下圣明！！！”
“陛下仁德无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陛下隆恩！谢太子殿下恩典！”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奉天殿，瞬间变成了大型感恩现场。
官员们一个个磕头如捣蒜，那叫一个真心实意，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刚才暗骂李善长卖队友的声音有多大，现在歌颂皇恩浩荡的声音就有多响亮。
人性嘛，就这么回事。
朱元璋冷眼看着这帮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心里头半点波澜都没有。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你们不但不敢再有半句怨言，还得感恩戴德，山呼万岁。
这就叫帝王心术。
李先生这套“极限拉扯”，用在这些老油条身上，简直是降维打击。
“都给咱起来！”
朱元璋不耐烦地一挥手。
百官们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个个脸上还挂着傻笑，跟捡了钱似的。
只有李善长，表情平静，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亏了吗？
从钱上看，血亏。
别人九百税一，他三十税一，还要捐一半田产。
但他赢麻了。
他用钱，买到了比钱珍贵一万倍的东西——皇帝的信任，以及和所有反对派彻底切割的“忠臣”身份。
朱元璋看着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买卖，值。
“好了，‘一体纳粮’的事，就这么定了。”
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没了刚才的暴戾，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冷漠。
“还有第二件事。”
嗯？
还有？
百官们刚刚放下的心，又“咯噔”一下，提了起来。
怎么着？今晚上是非要玩个心跳过山车才算完是吧？
大家伙儿的神经，已经被反复蹂躏得快要断了。
朱元璋可不管他们受不受得了。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朕决定，即日起，依照大皇子建议，成立‘国家审计署’！”
国家审计署？
官员们恍然大悟，刚才大皇子确实说了这件事。
朱元璋没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直接抛出了重磅炸弹。
“审计署，由大皇子朱标主导，韩国公李善长，从旁辅助。”
这话一出，众人心里又是一惊。
太子主导，李善长辅助？
这……这是何等高的规格！
“其署内官员，不从六部抽调，将从格物院会计司中，择优选拔！”
格物院会计司？
一些消息灵通的官员，脸色已经开始变了。
他们可是听说过，那个会计司里头的人，个个都是精通算术的鬼才！
再加上大皇子刚才说的“复式记账法”，任何假账在他们面前，只怕一眼就会看出端倪！
朱元璋仿佛嫌刺激得不够，继续加码。
“审计署，不入三省，不归六部，直接对朕一人负责！”
轰！
这下，所有人都品出味儿来了。
这不就是……一个悬在所有衙门头上的……刀子吗？！
不，比刀子更可怕！
刀子砍你，还能看到刀光剑影。
这审计署，是直接来查你账本子的！
这玩意儿，怎么防？
朱元璋看着他们那瞬间煞白的脸，嘴角的弧度，越发冰冷。
“审计署的首要职责，就是用太子所献的‘复式记账法’，将此次空印案所涉各部钱粮账目，给咱……一笔一笔地，重新算清楚！”
所有人都从皇帝那冰冷的语气中，嗅到了一股比刚才更深的寒意。
一股……要刨祖坟的杀气！
刚才，皇上说免了死罪。
大家伙儿以为，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可现在看来，哪是翻篇啊！
这是要换一种玩法，把大家按在地上，再杀一遍啊！
“一体纳粮”，那顶多算是雁过拔毛，疼，但不影响大体。
这个“审计署”，用这个“复式记账法”
这他娘的是要来割肉啊！
大殿之内，刚刚才回暖的气氛，瞬间跌回冰点。
一种比面对屠刀时更加绝望的恐惧，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那是一种被冰冷的数字、严密的账本和无孔不入的审查所支配的恐惧。
在这把看不见的刀面前，你所有的权力，你经营多年的人情关系，你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手段……
统统，都将失效！
朱元璋还没完。
他欣赏着百官们那副死了爹娘的表情，慢悠悠地抛出了最后一根稻草。
“审计署的第二项职责，便是监督‘一体纳粮’在全国的落实情况。”
“给咱，挨家挨户地，核查所有官员、士绅名下，到底有多少田，多少产，该交多少税，实交了多少税！”
“若有隐瞒不报，虚报漏报者……”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幽寒冰！
“杀无赦！”
很多刚才还因为“九百税一”而狂喜的官员们，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筛糠一样地抖个不停。
完了。
这下何止是割肉啊！
这是要索命啊！
如果说，之前的恐惧，是怕皇帝一怒之下，把自己拖出去砍了。
那现在的恐惧，是一种无处可逃的绝望。
你家里有多少地，亲戚名下挂了多少田，干儿子那里藏了多少产……
这些东西，以前都是一笔糊涂账，官官相护，谁也查不清。
可现在，皇帝派出了大皇子，拿着的“查账神器”，带着一群只认数字不认人的“查账鬼才”，要来跟你一笔一笔算清楚！
你怎么躲？
你怎么藏？
这把刀，看不见，摸不着，却悬在每个人的头顶，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句“退朝”终于响起。
官员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飘出了奉天殿。
殿外的夜风，冰冷刺骨。
可这风，却吹不散他们心中的寒意。
一群官员，下意识地围住了同样脸色凝重的李善长。
“李相！李相！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是啊李相！那个审计署……那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有人忍不住抱怨起来：“刚才您要是……要是带着我们再争一争，何至于此啊！现在好了，税是少交了，可命都要没了！”
这话，带着几分怨气。
李善长猛地回头，那双老眼里，闪过一丝厉色。
“蠢货！”
他低声喝骂道。
“还想争？”
“你们以为，今天晚上，你们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众人被他骂得一愣。
李善长环视一圈，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给他们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你们还没看明白吗？皇上今晚，根本就不是来跟我们商量的！他是来下通知的！”
“老夫若是不站出来，你们以为，大皇子殿下求来的‘九百税一’，一定能落实？你们这是把皇上当傻子？”
“老夫站出来，主动把所有罪责揽在身上，把姿态做到最低！皇上有了台阶，有了转圜的余地！你们才能保住那个‘九百税一’的体面！”
“老夫一个人全额纳税，再捐一半家产！换来的是皇上的龙心大悦！换来你们所有人的苟延残喘！你们现在，反倒来怪老夫？！”
一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把所有人都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