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安静了很多，不少人窃窃私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数百道目光，就这么直勾勾地聚焦在那只手上。
一只干净、修长，与这周遭的粗糙和汗臭格格不入的手。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风停了，叫骂声停了，连那最刺耳的哄笑声，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憋了回去。
马车里，朱元璋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手，粗重的呼吸声，像是破旧的风箱。
他想看看，他的儿子们，会怎么做。
朱樉的脸涨得通红，屈辱和愤怒在他胸中翻江倒海。
他想抓住那只手，可他堂堂秦王的尊严，让他动弹不得。
被人像垃圾一样推倒在地，现在又要接受别人的施舍才能站起来？
他做不到！
朱棡低着头，眼神晦暗不明，他计算得失，衡量利弊，一时间也僵在了那里。
只有朱棣。
他抬起头，满是尘土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看到了那只手，更看到了那只手的主人——李去疾，他刚刚拜下的先生！
先生这是在拉他一把！
在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们的时候，先生来了！
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头顶，朱棣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丝决绝，伸出了自己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李去疾。
那只手，温暖而有力。
朱棣借着这股力，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站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即便身上全是泥土，也掩盖不住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悍勇之气。
朱棣的行动，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了朱樉和朱棡的脸上。
两人脸上火辣辣的，再也顾不上那点可笑的自尊，也相互搀扶着，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三人并排站着，站在李去疾的身旁，像三只斗败了却不肯认输的狼崽子。
而此刻，高台上的王大锤，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惊醒。
“东……东家？！”
他发出一声见了鬼似的惊叫，两条腿一软，差点直接从台子上跪下去。
那可是东家！
是那个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肉吃，让他们活得像个人的神仙人物！
自己刚才……都干了些什么？！
王大锤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从高台上冲了下来，那狼狈的样子，比刚才摔倒的三兄弟还要难看一百倍。
“噗通”一声！
那个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壮汉，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李去疾面前，脑袋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东家！我……我错了！我不知道是您的……朋友！”
他语无伦次，汗水混着尘土，在他那张横肉脸上冲出几道可笑的沟壑。
马车里，朱元璋看到这一幕，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落回了一半。
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了下来。
好！
不愧是李先生！
这排场，这威望！一句话不说，就能让这恶奴才磕头认错！
可他心里那股火还没消。
他倒要看看，李去疾要怎么处置这个狗东西！又要怎么“照顾”他这三个倒霉儿子！
李去疾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王大锤。
他只是点了点头，仿佛在说“知道了”。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王大锤，也面对着鸦雀无声的几百号人。
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刚才说的没错。”
嗯？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大锤也懵了，抬起头，一脸茫然。
李去疾的下一句话，像是一块万斤巨石，轰然砸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我这工坊，不要废物点心。”
轰！
朱樉和朱棡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被推倒时还要惨白。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再一次说他们是废物点心吗？！
这比直接打他们一顿，还要让他们难受！
马车里，朱元璋刚刚放回肚子的心，又“噌”地一下提到了喉咙口！
他那双刚刚缓和下来的眼睛，再次眯了起来，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主公！冷静！冷静！李先生行事，必有深意！”
刘伯温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死死地按住朱元璋，感觉自己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今天这心情，可真是大起大落落落落啊！
跪在地上的王大锤，则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东家这是在给我撑腰啊！
看来东家也觉得这几个小白脸是来捣乱的！
可他这口气还没松完，李去疾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很平静，却让王大锤感觉浑身发冷。
“王大锤。”
“小……小的在！”
“我当初招收第一批工人的时候，亲自给你们说的第一条规矩，是什么？你背给我听听。”
王大锤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脸上的庆幸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规……规矩是……不问出身，不看来路……只要……只要是诚心来找活干的，肯吃苦，能……能通过招工测试，就……就一律试用一个月！”
这规矩，是李去疾当初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说的。
工坊里的老人，人人都记得！
李去疾点点头，指了指身旁站得笔直，拳头紧握的三兄弟，语气依然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那你测试他们的体力了吗？”
“……”
王大d锤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汗水，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从他的额头上疯狂涌出。
他没有。
他以貌取人，凭着自己的喜好，连个机会都没给对方，直接就把人往外赶，甚至还动手推人！
这是严重违规！
“东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狗眼看人低！您罚我吧！怎么罚都行！”
王大锤反应过来，疯狂地磕头，把地面磕得“咚咚”作响。
李去疾摇了摇头。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王大锤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
他转过身，对着朱棣三兄弟，把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三位小哥！不！三位爷！是我王大锤瞎了眼！是我混蛋！我对不住你们！求你们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吧！”
看着刚才还嚣张跋扈的工头，此刻像条狗一样跪在自己面前，朱樉心里的恶气，总算是出了一大半。
可李去疾，却没给他们太多享受这种快感的时间。
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三人，再一次问道：
“这份活，你们还想不想要？”
周围的百姓们开始窃窃私语。
“这还用问？东家都亲自出面了，肯定是要给这三个少年开后门了。”
“是啊，看来是东家的亲戚。”
“唉，这世道，到哪儿都一样。”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李去疾会直接把这三个人收进工坊的时候。
朱棣第一个挺直了胸膛。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尘土，或许还带着一丝血丝，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李去疾，也朝着所有人，嘶吼出声：
“想！”
这一个字，石破天惊！
朱樉与朱棡被他这股气势所感染，也像是被抽了一鞭子，咬着牙，跟着吼道：
“想！”
李去疾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他转头看向王大锤，发出了让所有人，包括马车里的朱元璋都意想不到的命令。
“起来吧。”
“继续你的招工。”
“记住，按照规矩来。”
李去疾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不偏袒任何人，也别冤枉任何人。”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让他们，和所有人一样，参加测试。”
“公平，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