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用了“天书”这个词。
因为在他看来，能让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李先生都奉为圭臬的东西，除了天书，还能是什么？
“能啊，怎么不能。”
朱元璋大手一挥，那叫一个豪迈。
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在刘伯温面前装逼，那成就感，简直爆棚！
他带着几分炫耀，将那卷文书递了过去。
刘伯温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
那文书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一个帝国的未来。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就骤然收缩！
《大明皇家远洋贸易总行章程（草案）》
好大的名头！
皇家、远洋、总行……每一个词，都透着一股开天辟地的霸气！
他继续往下看。
“皇股五成，乾坤独断，乃定海神针……”
嘶！
刘伯温倒吸一口凉气。好手段！直接把皇家的绝对控制权，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定了下来！
“官股三成，随职而授，离任而消，利在公门，非归私囊……”
看到这里，刘伯温的手指，猛地一颤！
他整个人都麻了！
天才！
这简直是天才到匪夷所思的设计！
他这辈子，跟官场打了多少交道？他太清楚这帮文官的德行了！
任何一项国策，只要推行下去，最终都免不了官吏上下其手，化公为私，把国家的利益，变成自己家族的利益。
可这一条“随职而授，离任而消”，简直就是一记绝户撩阴腿，从根子上断了他们把股份变成传家宝的念想！
你的分红，不是因为你牛逼，而是因为你坐在这个位置上！
你想继续拿钱？
那就给老子好好干！
你想让你儿子孙子拿钱？
可以啊，让你儿子孙子凭本事也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如此一来，官员的利益，就和官位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而官位的任免权在谁手里？
在皇帝手里！
这等于说，皇帝用一纸章程，就给满朝文武，上了一道无形的、但又最致命的枷锁！
刘伯温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发炸。
他继续看下去。
“军股一成，设忠勇基金，抚恤忠良，赏功罚罪，陛下亲领，三司共管……”
“商股一成，公开发售，十年为期，到期赎回，与天下商贾共富贵……”
他抬起头，眼神呆滞地看着那个气定神闲、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小事的李去疾。
一个无比恐怖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这份章程，已经不能用“精妙”来形容了。
这是神迹！
这是足以改变大明三百年国运的神来之笔！
但是！
最让他感到恐惧的，不是这份章程本身。
而是，他想到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
“马老爷”刚刚说了，这份章程，是“陛下”和“大皇子”，根据先生的“提点”，琢磨出来的。
这玩意儿，只是“学生”交上来的作业啊！
一份学生作业，就已经达到了如此惊世骇俗的程度。
那作为“老师”的李去疾本人，他的脑子里，究竟还装着何等经天纬地的东西？！
那该是怎样一片浩瀚如烟海的智慧？
谪仙人？
这位难道真是转世人间的谪仙人了！
“噗通！”
一声闷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刘伯温，对着李去疾，双膝跪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刘某真是孤陋寡闻，今日得闻大道，茅塞顿开，如拨云见日！”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狂热。
“请受学生一拜！”
这一下，把所有人都干懵了。
朱元璋张大了嘴，想扶，又觉得这一拜，先生受得起。
常遇春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老刘这是干啥？疯了？
李去疾本人，更是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哎哎哎！刘老先生！刘老先生！你这是干嘛呀！使不得！”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手忙脚乱地去扶刘伯温。
开什么玩笑！
常铁牛这样的壮汉也就算了。
让一个胡子都白了的老人家给自己下跪，这要折寿的呀！
“咱就是瞎聊天，吹牛不上税，您老可别当真，快起来，快起来！”李去疾心里疯狂吐槽，这帮家伙怎么回事，一言不合就下跪，我这小心脏受不了啊！
朱元璋也赶紧过来搭手，两人七手八脚地才把执拗的刘伯温给搀了起来。
可刘伯温站起来后，看着李去疾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崇拜、狂热，甚至带着一丝朝圣意味的眼神。
他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像一个最听话的小学生。
李去疾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只能干笑两声，端起茶杯喝水，掩饰自己的尴尬。
院子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古怪。
还是刘伯温，他似乎从李去疾那一闪而过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什么。
“先生……学生看您似乎……言有未尽？”
“莫非，对于这‘搞钱’一事，先生还有……更高明的见解？”
李去疾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我擦！
你这老头儿，眼睛也太毒了吧！
他确实还有个想法，一个比远洋贸易总行来钱更快、更猛、也更危险的想法。
本来，他觉得这想法太超前了，说了这帮古代人也理解不了，还容易玩脱了，所以一直憋着没说。
可今天，看到他们能把“股份制”都理解并完善到这种程度……
李去疾心里，突然有点痒痒了。
或许可以提一提？
他放下茶杯，沉吟了片刻。
朱元璋和刘伯温立刻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一个字。
只听李去疾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
“这个……《远洋总行章程》，确实是个好法子。”
他话锋一转。
“但是，这个法子，来钱，还是有点慢了。”
慢了？！
朱元璋和刘伯温心头同时一跳！
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神仙手段，能从天下富户口袋里掏钱，简直是无本万利了！
这还嫌慢？
那什么才叫快？
李去疾看着他们震惊的表情，微微一笑，决定抛出那个真正的“王炸”。
“其实，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搞到最大的一笔钱，让国库瞬间充盈起来，还有一个更简单粗暴的法子。”
李去疾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一字一顿地说道：
“可以直接印啊。”
“印？”朱元璋一愣，没反应过来。
李去疾看着他，悠悠地吐出了两个字。
“印纸币！”
“发宝钞。”
话音刚落。
“啪！”
一声脆响！
是刘伯温！
他猛地颤抖了一下，动作太大，弄落了桌子上茶壶，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脚，他却浑然不觉。
“先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近乎嘶吼，彻底撕碎了院内的宁静。
“此言，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啊！”
朱元璋眉头猛地一跳。
这老刘，今天是怎么了？
不就是宝钞吗？
这主意，咱早就想过，而且觉得……甚好！
他朱元璋坐拥天下，可这天下，却穷得叮当响！
最大的难处，就是缺钱！
不是缺粮食，不是缺布匹，而是缺正儿八经的铜钱和银子！
天下铜料、银料就那么点，挖一座山就少一座山，根本不够用。
没有足额的货币，商业就是一潭死水。
没有钱，朝廷怎么养兵百万？怎么兴修水利？怎么给手底下那帮嗷嗷待哺的官吏发俸禄？
总不能每次都拿粮食布匹去抵吧？那不成笑话了！
所以，用纸来当钱使，这念头，早就在他脑子里盘桓了许久。
刚要开口。
刘伯温却猛地转向他，双目赤红，状若泣血。
“老爷！您万不可听信此言！万万不能让皇上发行纸币啊！”
“纸币！此乃亡国之妖术啊！”
“前宋‘交子’，初行之时，何其便利？然朝廷一旦缺钱，便滥发无度，终成废纸一堆，致蜀中大乱！”
“前元‘宝钞’，更是青出于蓝！从至元年间到至正末年，贬值何止万倍？！”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院外，指向那广阔的天下。
“最终如何？”
“物价一日数变，米价飞涨，民不聊生！百姓手持宝钞，却买不到一粒米，活活饿死！”
“朝廷信誉荡然无存，天下分崩离析，那朱红的大都城，便是因此而破！”
刘伯温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亲历者才有的巨大悲怆与后怕。
“以纸为钱，乃是刮骨之刀，饮鸩止渴！”
“其初，甜如蜜糖，能解燃眉之急。”
“其后，毒如蛇蝎，必将吞噬国本，动摇根基！”
他退后一步，对着李去疾，对着朱元璋，深深地、重重地弯下了腰，几乎折成九十度。
这一次，不是跪拜，而是哀求。
“先生！”
“此法，比之苛捐杂税、横征暴敛，为祸更甚百倍千倍！”
“此门一开，大明……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