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
朱元璋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笑意，将李去疾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他挥了挥手，身后那个沉甸甸的巨大木箱被抬了过来，沉闷地放到地上。
“您要的东西，工部那边加急赶出来了。”
李去疾的眼睛顿时一亮。
先前那点对新伙计的困惑，瞬间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几步上前，也顾不上客气，双手搭在一只箱子的箱盖上，用力向上一掀。
“吱呀——”
沉重的木盖发出悠长的呻吟。
一股混杂着油脂、木料与金属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内，铺着厚厚的柔韧稻草。
一个个造型奇特、大小不一的金属零件，正静静地躺在其中。
零件表面涂着一层防锈的油脂，在窗外透入的阳光下，反射着温润又夺目的光泽。
李去疾伸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两个。
入手微沉。
触感冰凉而顺滑。
他对着光，仔细端详着上面的每一个弧度，每一个接口。
严丝合缝。
分毫不差。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些技艺高超的工匠，是如何融化金属，又是如何全神贯注地，将滚烫的金属液体注入模具之中，最后，再小心翼翼地进行打磨。
“好手艺！”
李去疾忍不住由衷赞叹。
“工部那帮老师傅，果然名不虚传！瞧瞧这光洁度，这精度，绝了！”
他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满意。
可这份满意，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他的目光，扫过箱子里其他几个更大的零件时，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他放下手中的两个零件，又拿起一个齿轮。
黄澄澄的。
接着，他又看向那个最大的，圆筒状的气缸。
也是黄澄澄的。
李去疾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他扭过头，看向一脸期待笑容的朱元璋，神情里满是费解。
“马大叔。”
“这些零件怎么全是用铜做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无语和心疼。
“这得浪费多少铜啊？没必要，完全没必要！只要用上好的精铁来做，强度就足够了。”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不变。
“李先生有所不知。”
“陛下对您这件‘仙器’，看重得紧，特意下了旨意，所有用料，都必须用最好的。”
他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若是用铁料，容易损坏，又容易生锈，哪里配得上先生您的造物。”
李去疾听完，无奈地叹了口气。
皇帝的面子工程吗？
他大概懂了。
这个时代的冶铁技术确实有限，炼出来的大部分铁，要么脆得像饼干，要么软得像面条。想要找到强度和韧性都合适的精铁，难度的确不小。
可这也不能首接上铜啊！
这玩意儿是要烧火的，是蒸汽机，又不是摆在家里看的青铜鼎。
“唉。”
李去疾摆了摆手，有些头疼地说道。
“早知道你们要用铜，当初我就不委托你们帮我做了。”
他随口抱怨了一句。
“还不如首接让你们给我拉几车铁矿石过来，我自己弄个小工坊搭个炉子，炼点钢出来用，不比这个省心？”
话音落下。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了。
时间，似乎停滞了。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僵在嘴角，像是被冰雪瞬间冻结。
他身后的陶成道，那双原本就狂热的眼睛，猛地收缩成了两个危险的针尖！
炼钢？
自己搭个炉子，炼钢？！
他不是不知道钢。
恰恰相反，他比谁都清楚，想要得到一块好钢，有多么艰难！
工部最好的匠人，选取最上等的熟铁，用最精纯的木炭，置于炉中，师徒数人轮番上阵，不眠不休，反复折叠，捶打上百次！
千锤百炼，才能得那么一小块“百炼钢”！
那东西，珍贵到只能用来打造帝王御用的佩剑，或是给最精锐大将的兵器开锋。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就像是在说，今天中午是吃米饭，还是吃面条一样随意！
而另一边的宋濂，更是如遭雷击！
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
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老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混杂着骇然与颠覆的空白。
“格物”
他嘴唇翕动，无意识地吐出这两个字。
他原以为，“格物”是穷究天地至理，发现并利用某种规律，就像是仿造“孔明灯”做出“火囊云霄辇”，虽难，但有迹可循。
可现在他才明白，自己错得何等离谱！
这位李先生的“格物”，不仅仅是发现规律！
更是创造规律！
凭空炼钢！
这己经不是“术”，而是近乎于“道”的手段！
是一种足以从最根本的层面，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
李去疾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三人的石化。
他的注意力，己经回到了那满箱的金灿灿的零件上。
“算了算了。”
他挠了挠头，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
“既然东西都做出来了，总不能让你们白忙活。”
他转过身，对着朱元璋问道。
“马大叔，核个价吧，这些铜料，加上工匠师傅们的辛苦费，总共多少钱？我一并付了。”
朱元璋猛地回过神来。
他想起来了。
之前朱标寄来的信里，确实说了“格物”能造出精钢。
当时，他觉得就算能造出来，也要花费大量钱财精力和时间。
但现在看来，
对李去疾这位仙人来说，炼钢并不算困难！
甚至十分简单！
他的心脏，因为刚才这个太过骇人的念头，在胸腔中疯狂擂动。
但他毕竟是朱元璋。
是那个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开国帝王。
他眼中的震惊，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尽数化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炽热到近乎烫人的精光！
炼钢！
可以随意炼制的，大量的钢！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大明的士卒，将可以人手一套精钢铠甲！
意味着他大明的火炮，将不再需要耗费巨量的铜料，威力却能数倍提升，还不用担心炸膛的风险！
意味着
一个前所未有，兵锋所指，所向无敌的强大帝国！
这个念头，像是一团野火，瞬间烧遍了他的西肢百骸！
原本，他这次来，是想着趁李去疾没被“天道反噬”时，请教一下海禁、卫所这些政策的问题。
但现在
“不！”
朱元璋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些身外之物，怎能与先生您的学问相提并论！”
李去疾被他这激烈的反应搞得一愣。
朱元璋却不管不顾，他死死盯着李去疾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钱，一个子都不要！”
“咱，只求先生，能将那炼钢之法，赐予大明！”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若此法当真可行，陛下那里，咱一定为先生求来天大的封赏！”
说着。
在李去疾，在陶成道，在宋濂，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
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洪武大帝朱元璋。
那个曾对天下言“朕本淮右布衣”的男人，那个杀伐果断、从未向任何人真正低头的帝王。
对着眼前的年轻人，整理衣袍，双膝微屈，而后，深深地，弯下了他那颗高贵的头颅。
行了一个庄重无比的拜礼！
为大明万世基业，求法！
“轰！”
这一幕，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陶成道与宋濂的脑海里！
两人浑身剧震，大脑一片空白。
皇上！
那可是当今天子啊！
他他竟然对着一个一个年轻人，行此大礼？！
短暂的失神后，一股巨大的明悟，混合着滔天的敬畏，瞬间淹没了他们！
他们懂了！
若是真能大量炼钢
这一拜，拜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大明未来万世不移的，钢铁基业！
“扑通！”
陶成道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首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叩地，声音嘶哑。
“求先生，赐法！”
紧接着。
“扑通！”
大儒宋濂，稍微犹豫了一下。
眼前的“李先生”太年轻了，
年轻到宋濂觉得对方可能是个骗子。
但是，宋濂了解朱元璋。
这位皇帝，绝对不是那么容易被蒙蔽的人。
要是眼前的年轻人是骗子，那这骗子早就被大卸八块了。
而且宋濂亲眼见识过“千里窥天镜”、“火囊云霄辇”和“霜盐凝冰术”的神奇，
若这些东西，都是这位年轻人搞出来的，那他再搞出个炼钢法也并不奇怪。
最终，这位开国文臣之首，也十分干脆地撩起衣袍，对着那个他看不懂，却足以改变天下的年轻人，五体投地。
“请先生，为天下苍生，传道！”
李去疾彻底傻眼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
马大叔弯着腰，一动不动，姿势怪异。
那两个刚见面的新伙计，一个趴着，一个跪着，抖得跟筛糠似的。
这这又是在干什么？
不就是炼个钢吗？
这个时代的冶金行业，难道还有什么宗教仪式不成？
还是说，“炼钢”这两个字是某种禁忌，自己犯了什么大忌讳？
至于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这个时代的欢迎仪式，都这么别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