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京城一夜,清河上门
暮色四合,染尽了汴梁城。
大官人骑着高头骏马,怀里揽着金钏儿,碾过御街的青石板路。
金钏儿身子软得象抽了骨头,倚在大官人宽阔的胸膛前,方才寻死觅活的惊悸还未全散,一张小脸煞白,泪痕犹在,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魂魄还未归窍。
街两旁,华灯初上,真个是星河倒泻,火树银花。
各色铺面,正是上灯未打烊的辰光。
羊角灯吐着暖黄的光晕,琉璃灯映着七彩流霞,纱灯笼着朦胧春意,争奇斗艳。
照得铺子里堆垛的绫罗绸缎,软滑溜光;
闪眼的金银器皿,晃得人眼晕;
新摘的时鲜果子,红黄相间,水灵灵地诱人涎水。
酒肆茶坊里更是喧腾得紧!
丝竹管弦,猜拳行令、掷骰呼卢的浪笑喧哗,一阵阵从那雕花窗棂子里钻将出来。
卖熟食的挑担小贩沿街吆喝,炙羊肉的焦香、鹌鹑馉饳儿的肉脂气,霸道地直往人鼻孔里钻!
金钏儿那空落落的眼窝子,渐渐被这满街的流光溢彩、钻鼻钻心的烟火香气塞满了。
那颗寻死觅活、沉甸甸的心,原如坠了深潭的顽石,此刻竟被这市井的喧腾浪笑、活色生香的景象,一点一点托了起来。
更有一股子温热雄浑的男人气息,带着沉水香的底子,又混着他身上微微的汗味,通过薄薄的春衫,从大官人那铁箍也似的胸膛里通过来。
大官人察觉了怀中人儿这细微变化。
嘴角便勾起一丝儿不易察觉的笑意,也不言语,只将手中马鞭子轻轻一抖,“驾!”催着那高头骏马,分开人流,穿过这滚滚红尘、灼灼灯河。
不多时,眼前壑然开朗,一座巍峨壮丽的楼宇拔地而起,正是名震京华、夜夜笙歌的“十三间楼”!
楼高四重,飞檐斗拱,如龙似凤,气派非凡。
更奇的是,四座主楼之间,竟有数道雕栏玉砌的飞桥凌空相连,宛若天宫虹桥,专渡那寻欢客,赴那温柔乡。
此刻,楼上楼下早已点起千万盏明晃晃的灯火!
雕甍绣闼,映着灯烛,真个是金碧交辉,流光溢彩,映得半边天都黄澄澄、亮堂堂,恍如白昼。
丝竹管弦靡靡之音,混杂着男女的浪笑喧哗,从那层层叠叠的朱楼绣阁中透将出来,彻夜不息,直白地宣告着此地乃是销金窟、不夜天!
大官人勒马楼下,早有灵俐得眼珠会说话的店伙儿,一溜烟儿抢上来牵住马嚼环。
他猿臂轻舒,抱着金钏儿翻身下马,也不管旁人侧目,只管大步流星,踏入那一楼灯火煌煌、暖香扑鼻的大堂。
大堂角落里,几张油光水滑的八仙桌拼在一处,围坐着十来个敞胸露怀的精壮小厮,正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吃着晚饭。
领头两个,正是心腹家人来保和玳安。
众人一见大官人进来,慌忙丢下碗筷,呼啦啦站起来,齐刷刷躬身行礼:“老爷!”
来保和玳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大官人臂弯里那个形容憔瘁却难掩秀色的陌生女子身上。
金钏儿被众人目光一刺,顿时羞窘难当,慌忙低下头。
官人浑不在意,只“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低头看向金钏儿,声音带着几分随意:“饿了吧?”
金钏儿哪敢说饿,细如蚊蚋地应道:“回回老爷,奴婢奴婢不饿。”
“嗬,”大官人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戏谑,“小蹄子,才认了主,就学会撒谎了?这都什么时辰了,我一个大老爷们都饥肠辘辘,你倒不饿?”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听在金钏儿耳中却如雷炸响。
“奴婢该死!”金钏儿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大官人怪罪,腿一软就要往下跪。
大官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纤细的骼膊,稳稳托住,眉头微蹙,语气却缓了缓:“动不动就跪,哪来这么多规矩。来保!”
“小的在!”来保忙上前一步。
“去,让店家整治几样精致小菜,再烫壶好酒,送到我房里去。”
“是,大官人!”来保应声而去,眼神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惊魂未定的金钏儿。
大官人揽着金钏儿,由店伙引着,穿过喧闹的大堂,沿着雕花的楼梯上了楼。
房间自是上等,陈设华丽,熏着暖香。不多时,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饭菜便送了上来,摆满了当中的八仙桌。
大官人自在主位坐了,拿起筷子,冲一旁侍立、手脚都不知何处安放的金钏儿努努嘴:“坐下,一起吃。”
金钏儿惊得连连摆手后退:“奴婢不敢!万万不敢!老爷用饭,奴婢奴婢伺候着就是。”
“叫你吃就吃,哪来这许多废话。”大官人佯作不耐。
金钏儿却是打死也不敢与主人同桌而食,只把头摇得象拨浪鼓,身子缩得更紧。
大官人看她那副可怜又倔强的模样,倒也不忍再逼。
叹了口气,随手拣了一碟烧得油亮入味的炙羊肉,又盛了满满一碗雪白的香稻米饭,递给她:“喏,拿去吃吧。”
金钏儿这才如蒙大赦,慌忙双手接过,瞧见窗边角落有一个搁置花瓶的矮几,便挪过去,将碗碟小心地放在上面,自己则侧着身子,半蹲半站,拿起筷子,小口小口,极其拘谨地扒着饭粒,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不多久,店伙提着一大桶滚烫的热水进来,倒入屏风后的黄杨木大浴桶里,水汽氤氲。
金钏儿一见,立刻象被烫到一般,慌忙放下碗筷,也顾不上嘴里还含着半口饭,急急走到大官人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老爷,热水来了,奴婢奴婢伺候您洗脚。”
她说着,便跪了下去,伸出那双纤纤玉手,便要去解大官人脚上那双厚底官靴的云纹扣绊。
动作虽还有些生疏僵硬,但那低眉顺眼、全心全意伺奉的姿态,却已分明是认定了这新主子的规矩。
大官人舒坦地靠在黄杨木圈椅上,闭目养神。
金钏儿先将那铜盆轻轻放在大官人脚前厚实的白巾上。
她旋即又取过旁边一个青瓷小罐,用银匙舀出少许莹白的粉末,撒入水中——那是上好的澡豆粉,带着清雅的兰麝香气。
这才将预备在一旁的凉水壶提起,依旧是那稳当的手腕,注入凉水调和。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静默无声,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和金莲儿李桂姐伺候起来又截然不同。
金钏儿跪了下去。不是直接跪在硬地上,而是先放好了一旁的锦缎包面的小蒲团,双膝并拢,腰背挺直如尺,裙裾纹丝不乱地铺在脚边。
她先替大官人除去便鞋,露出一双细白棉袜。解袜带时,指尖只捏着带子两端,绝不触碰袜身,更遑论肌肤。
褪袜的动作轻柔迅捷,袜口翻转得利落整齐,那双保养得极好的脚便落入银盆温汤之中。
水汽氤氲。金钏儿挽起一截素色袖口,露出白淅的腕子。她并不立刻动手,而是先以右手手背,在靠近盆沿的水面极快地、蜻蜓点水般一掠。
水温已在她心中。
这才将双手如玉笋般浸入水中。
十根嫩葱似的手指,指腹圆润,指甲修剪得光洁齐整,透着健康的粉色。
指肚贴着皮肤,力道均匀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从脚背到足弓,再到脚心,最后是每一根脚趾的缝隙,都照顾得周全。
指法循环往复,带着一种沉静而恒定的节奏,如同一种无声的抚慰。水波在她手下驯服地荡漾,盆外毯上,竟无一丝水渍。
她低垂着头颈,目光专注地落在水中,或者自己移动的手指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淡淡的影子。呼吸声几不可闻,仿佛怕扰了这水中的清静。
大官人闭着眼,只觉一双柔若无骨却又带着恰到好处力道的手在脚上游走,水温恒定,力道均匀,通体舒泰,竟比那等刻意卖弄的揉捏更令人放松。
果然这才是真正世家大族调教出来的气象!
规矩刻在骨子里,体面融在举止间,伺候人也能伺候出一种不卑不亢的静气来。
洗毕,金钏儿双手捧起那块烘得温热松软的细棉布,轻柔而高效地吸干脚上的水珠,尤其仔细地照顾了趾缝。
布巾在她手中翻飞折叠,始终用最干净的面接触皮肤。最后,将布巾整齐叠好放在一旁。
她又取过一双崭新的细绫软袜,伺候大官人穿上。整个过程,从备水到结束,除了必要的水声和细微的布巾摩擦声,再无一丝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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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师府邸。
寿诞虽未大张旗鼓,且还有些日子,但那份煊赫气象早已透墙而出。
书房里,沉水香袅袅,混着新裱字画的墨气,熏得满室富贵逼人。
蔡太师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暖榻上,一身家常的湖绸道袍,眼皮微垂,似睡非睡。
门下省左司谏王黼,此刻正跪在冰凉滑腻的青砖地上。
他今日特意换了簇新的五品鹌鹑补子官袍,腰束玉带,却将那份官威尽数收敛,膝盖着地,腰弯得极低,额头几乎要触到那光可鉴人的砖面。
他双手高高捧着一个锦袱包裹的狭长物件,献宝似的呈上,口中唱喏道:“门下左司谏王黼,恭贺太师千秋之喜!些许薄礼,不成敬意,伏乞太师笑讷!”
蔡京这才缓缓抬了眼皮,嘴角牵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纹路:“哦?是王司谏。起来说话,同朝为官,何必如此大礼?”话虽如此,身子却纹丝未动。
王黼并未起身,反而将腰弯得更低,额头几乎贴在锦袱上,声音带着十二分的谄媚与急切,道:
“太师乃朝廷柱石,国之重器,黼此一跪,非为虚礼,实乃敬天法祖之心,如拜泰山北斗!此礼虽薄,却是黼一片赤诚肝胆,唯愿太师福寿永康,恩泽绵长!”
他刻意加重了“肝胆”二字。
蔡京鼻腔里轻轻“唔”了一声,仿佛嗅到了什么有趣的味道,目光在王黼低伏的脊背上溜了一圈,象是看一件有趣的玩物。
他慢悠悠地呷了口手边温着的参茶,才似不经意地问道:“王司谏,老夫记得你可是何宰相的门生高足?”
王黼心中一凛,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堆砌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
“太师洞若观火!恩师何执中,确曾指点过黼的愚钝。然则——!”他话锋陡转,声音拔高,
“恩师他老人家,不亦是日日沐在太师您的恩光里,亲承太师您的雨露教悔,方有今日么?黼不过是攀附着恩师这棵大树,才得以仰望太师您的巍巍山岳啊!”
蔡京见他巧妙地将何执中也划归到自己的“门下”,暗示自己不过是顺着大树的主干攀附上来的一根藤蔓。
那丝笑意更深了些,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哦?是么?”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人心,“不过,老夫近日耳畔,倒刮过几缕风,言道你家那位恩师何执中,近来似乎颇有些‘不甘寂寞’?”
“是!”王黼应得极快,斩钉截铁,仿佛就等着这一问。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迅速低下头,不再看蔡京,而是从怀中极其郑重地掏出一卷用丝带仔细系好的素白手札。
那手札薄薄的,却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恩师确有些行止,黼实感忧惧不安,恐其行差踏错,有负太师提携之恩,更恐祸及自身前程。”他说着,双手将那卷手札再次高高捧起,声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
“此乃黼呕心沥血,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此献于太师座前,权作权作一份微末寿礼!唯愿太师洞察秋毫,以安社稷,亦救黼于水火!”
蔡京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下巴极其轻微地朝侍立一旁的瞿大管家点了点。
瞿管家眉眼带笑,掌心向上,稳稳地接过了那卷仿佛带着毒的手札,转身又无声地奉到蔡京榻前的小几上。
蔡京这才放下茶盏,随意地拈起那卷手札,慢条斯理地解开丝带。他展开纸张,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纸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皆是触目惊心的字句:
“何执中密会工部侍郎于城西‘醉仙楼’雅阁,屏退左右,密谈逾两个时辰”
“散朝后,何于值房内对其心腹言:‘蔡太师年高,精力恐有不逮,朝局当思变通之道’”
“何执中近日频频召见御史台新进言官数人,所议皆涉盐铁、漕运等要害”
“何府近日有江南巨贾出入,所携礼单甚厚”
“林如海拜访何执中”
字字句句,皆是何执中私下言行、交游、记录得详尽无比,时间地点人物俱。
里静得可怕,只有蔡京翻动纸页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以及沉水香燃烧时细微的劈啪声。
王黼屏住呼吸,跪在地上,感觉膝盖下的青砖寒意刺骨,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他死死盯着蔡京那看不出喜怒的脸,等待着决定命运的雷霆或甘霖。
良久,蔡京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页。他既无惊怒,也无欣喜,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他慢悠悠地将手札重新卷好,放在小几上,仿佛那只是一卷无关紧要的闲书。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在王黼那张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扭曲的脸上淡淡一扫,嘴角又扯出那丝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声音平淡得象在谈论天气:
“嗯。王司谏,费心了。这份‘寿礼’老夫收下了。难为你有此心。”
言罢,他不再看王黼,又垂下了眼皮,重新拈动起那串伽楠香佛珠,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拂过水面的微风,了无痕迹。
王黼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僵住,如同冻硬的猪油。
他眼中那点炽热的光芒迅速熄灭,只剩下巨大的错愕和无法置信的茫然。
没有预想中的嘉许,没有暗示的提拔,甚至连一句“知道了”都欠奉!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费心了”、“收下了”、“难为你有此心”!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膝盖下的青砖寒意瞬间侵透了骨髓。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象堵了团棉花,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得强撑着几乎麻木的双腿,深深叩下头去,声音干涩发颤:“是是黼告退。”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动作狼狈不堪,官袍下摆沾了灰尘也浑然不觉。
他低着头,不敢再看榻上喜怒难测的太师,弓着腰,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倒退着向书房门口挪去。
蔡京眼皮微抬,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嘴角噙着一丝说不清是赞是嘲的笑意:“王黼小儿,端的是个妙人儿!”
瞿大管家躬身:“太师说的是?小的愚钝,只觉此人忒也钻营了些。”
蔡京嗤地一笑,放下画轴:“钻营?那是下作手段!他王黼,啧那是把下作二字,生生炼成了登天的云梯!”
“老夫在宦海浮沉数十载,见过的魑魅魍魉车载斗量,可似他这般,能把‘贱’字刻进骨缝里,化作媚上欺下的本事,舔痈舐痔而不露半分羞惭,翻脸无情而尤带三分笑意…这般的‘独一份’,天下难寻第二遭!”
瞿大管家低声道:“如此不堪,太师何以”
蔡京声音却愈发懒洋洋:“不堪?哈哈哈!你终究是眼皮子浅了!正因他下贱得登峰造极,毫无挂碍,这巍巍朝堂之上,岂能没有他一方宝座?”
“你且看着,凭他那股子没脸没皮的钻营劲儿,凭着能把黑的描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那张巧嘴,凭着那见风使舵、认贼作父的机灵嘿嘿,说不得哪一日,蹬着老夫肩膀爬上高枝、反手柄老夫掀下台的,便是此獠!”
瞿大管家悚然一惊,额头沁汗:太师既洞若观火,何不早早!”
做了个下切的手势
蔡京浑浊的老眼望向窗外沉沉暮色,忽地绽开一个极深、极冷的笑容:“扼杀?老夫这把老骨头,还能在这位子上坐几年?这宦海沉浮,看多了也腻烦。”
“留着他这般‘妙人’在眼前蹦跶,看他使出浑身解数,看他能把这官场搅和成何等腌臜模样岂非比看那园子里的猴戏,更有趣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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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光刚透出蟹壳青,大官人便在锦被里动了动身子。
几乎是同时,蜷缩在床榻外侧的金钏儿立刻惊醒。浓密如鸦羽的长睫颤动了几下,才勉强睁开。
她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忍不住蹙紧了秀气的远山眉,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才将一声闷哼咽了回去。
国公府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容不得她半分懈迨。她忍着那磨人的不适,撑着酸软的腰肢,迅速而无声地坐起身。
晨光熹微,通过窗棂,恰好勾勒出她侧身的剪影。
她只穿着一件水红色软绫抹胸,细窄的肩带松松挂在圆润的肩头,半遮半掩着底下的酥胸。
她赤着莹白如玉的纤足,动作虽比平日稍显滞涩,却依旧努力保持着那份刻意的轻盈,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先轻手蹑脚走到外间,从温着的炭炉上提下铜壶,兑好一盆温度恰好的洗脸水,绞了热手巾。这才回到内室,垂首侍立床边,低声道:“老爷,水备好了。”
西门大官人嗯了一声,坐起身。金钏儿立刻上前,将温热的巾子双手奉上。
就在金钏儿低头整理大官人腰间最后一丝褶皱时,自己穿戴整齐后,门外响起了小心翼翼的叩门声,是玳安的声音:“大爹,您起了没?小的们来伺候。”
“进来。”大官人扬声道。
金钏儿闻声,立刻规矩的后退两步,侧身垂首侍立在床榻与梳妆台之间的角落阴影里。
大官人一愣,回头一望,果然这国公府的规矩和自己府里不同。
这是贴身丫鬟需退避到不引人注目、又能在主人需要时及时上前的侧后方位置,既显示谦卑,又不碍事。
门开了,玳安和来保躬身进来。两人一眼瞥见角落阴影里垂手侍立、面颊尤带一丝不易察觉红晕的金钏儿,又飞快地扫了一眼穿戴整齐、神清气爽的大官人,心中了然,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大爹,事儿办妥了!”来保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兴奋与躬敬,“吏部和兵部的手续,全齐了!小的天不亮就去守着,那边一见着太师爷的纸令,那叫一个痛快!简直跟催命符似的,赶着就给办完了,一点磕绊都没打!”
大官人闻言也是一愣:“这么快?”他原以为至少得再耗上一两日。
“可不是嘛大爹!”玳安也凑上前,满脸堆笑地帮腔,
“您是没瞧见那帮书吏的嘴脸,见了太师爷的条子,腰都快弯到地上了!办起事来手脚麻利得,啧啧,生怕慢了一步惹祸上身似的!”
大官人嘴角勾起一丝了然又带着点嘲讽的笑意:“好,办得好。此地不宜久留,收拾收拾,用过早饭即刻启程回清河。这官身定了,官服也得赶紧缝制起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两个心腹,笑道:“放心,少不了你们俩的。每人给你们也缝上几身合体的官服,穿出去也象个样子。”
玳安和来保一听,喜得心花怒放,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连连磕头:“谢大爹恩典!谢大爹恩典!”
来保更是激动道:“大爹体恤!小的…小的们自己也攒了些散碎银子,不敢全让大爹破费”
大官人哈哈一笑,声音洪亮:“说的什么话!难道你们主子我还付不起几身官服的银两?起来起来!跟我这些年,这点体面还不该给你们?”
“是是是!大爹说的是!”两人赶紧爬起来,脸上笑开了花。
然而,这番对话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角落阴影里的金钏儿耳边!她原本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将自己缩成背景。可“吏部”、“兵部”、“手续齐了”、“官身”、“官服”、“缝制”这些词一个接一个钻进她耳朵里。
五品大官?
金钏儿的心猛地一跳!她伺候的这位大官人,竟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五品武职!
这身份,放在国公府里也需正经行礼的!
而更让她震惊得几乎忘了呼吸的是——眼前这两个刚刚还跪在地上磕头谢恩、看起来卑微恭顺如同寻常豪奴的汉子,玳安和来保…大官人竟然说也要给他们缝制官服?!
他们两个…也是官身?!
金钏儿瞬间滚烫的血液涌上面颊。
哪个奴婢不期望自己主家能够荣华发达。
自己昨夜竟然是伺候候一位五品官!
而这两个她潜意识里并未太过在意的“下人”,竟也是官!
金钏儿心头那点指望,“噌”地就窜起老高,烧得她浑身燥热。
暗忖道:有朝一日,若能借着新主子的势,体己梯己攒足了,大模大样坐了小轿子,回那贾府走上一遭
大官人带着一群人匆匆往清河县赶。
此刻,西门府上气氛本就因大官人远行而有些沉寂。
忽听得门上报:“李县尊座下王押司、山东提刑所干办公事孙大人到访!”
吴月娘正在上房理着账目,闻报心头便是一紧。
来的是李县尊的心腹押司和夏提刑的干办公事属官,掌具体案牍刑名事务,皆是手握实权的要紧人物。
她不敢怠慢,忙命小玉收拾了桌面,自己整了整衣衫发髻,强打起精神,到前厅迎客。
不多时,小厮引着两人进来。
当先一人四十上下年纪,穿着半新不旧的青色圆领官服,头戴吏巾。
他身后跟着一位三十出头的汉子,身材精悍,穿着提刑所公人惯穿的皂色劲装。
月娘上前万福:“不知二位大人光降寒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一面命金莲儿看茶。
王押司还算客气,拱手还了半礼:“大娘子不必多礼,下官等也是奉命行事,叼扰了。”
那孙干办只是略一抱拳,目光锐利地在厅堂内扫视一圈,带着公门中人特有的审视意味。
分宾主落座,金莲儿奉上茶来。
俩人却无心品茗,沉吟片刻,开门见山道:“大娘子,今日冒昧前来,实是有一桩要紧公务。贵府怕是有些账目,拖欠了些时日?”
月娘心下一沉,面上强笑道:“王押司说的是?不知是哪里的账目?”
王押司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桑皮纸,展开来,却并未递给月娘,只是平摊在自己面前的茶几上,手指在那朱红色的官印和一行行墨字上点了点:
“大娘子请看,这是上头的条子,直接下到我们李县尊衙门的。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贵府有一笔款项,数目不小,逾期未还。县尊大人深感为难,特意遣下官前来知会一声。”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月娘:“按说,这等拖欠债被上头逼,本该直接派衙役上门催缴,甚至封门拿人也是常理。”
“只是贵府毕竟是西门大官人的府邸,大官人又有显谟学士头衔,更和县尊交好,得带人来未免太过生硬,失了体面。这才让下官先来通个气儿。”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直沉默的孙干办接口了,声音硬邦邦的,像块生铁:“正是此理。这桩事,我们山东提刑所夏提刑夏大人那里,也接到了同样的条子。”
他目光如电,直射月娘,“夏大人也发话了,西门大官人毕竟是显谟学士。直接派兵丁上门锁拿家眷,传出去不好听,也伤了和气。”
“故此,夏大人特命卑职前来提醒大娘子一声。”
他嘴角扯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只是,这提醒归提醒,规矩是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家手里捏着白纸黑字、摁着手印的欠款单子,走到天边也是占着理的。”
“大娘子若是执意不还,怕是不好交代。”
月娘温和的笑道:“二位大人这,这欠款之事,妾身一介女流,实不知详情。可否可否宽限些时日?待我家官人从东京回来,必有分晓”
王押司缓缓摇头,叹道:“大娘子,非是我等不通情理。实在是上头压得紧,这‘条子’是催命符啊!李县尊和夏提刑顶着压力,能让我二人不带人来,已是看在西门大官人的金面上了。这宽限”他拖长了调子。
孙干办更是直接,斩钉截铁道:“一日!最多一日!大娘子,明儿个这个时候,要么见到现银,要么见到我们提刑所的签票告辞了!”
说完转身离开。
王押司也跟着起身,语气温和低声:“大娘子,早做打算,即便是县尊这可以多拖几日,夏提刑那里可不好相以,下官告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