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王见王!凤姐可卿上门访月娘
王熙凤嘴角一撇,露出一丝毒蛇吐信般的冷笑:“行!姑奶奶就发发慈悲,赏你们这半个月的阳寿!丑话说在头里:年关将近,老娘等着这注银子救急!你们背后那尊‘泥菩萨’,算起来也是和我舅父王大人同殿称臣的体面人儿”
她故意顿了顿,丹凤眼里的寒光像冰锥子一样扎在管事身上,“不说我舅父抬抬小指头,就能把你们这群小的碾死,你们东家也不敢拿他老人家怎么样!”
“可若是你们这开赌窝、放印子钱、逼良为娼的烂账底子,一不小心‘漏’进了官家耳朵里,捅破了天嘿嘿!到时候,甭管是哪尊泥菩萨,怕是自身难保,也护不住你们这群小鬼的卵蛋!”
管事听得浑身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点头哈腰,恨不得把腰弯进裤裆里,连声道:“奶奶金口玉言!小的字字刻在骨头上了!这就飞报大管事!您老放一百二十个心!半月!半月准定送到府上!”
王熙凤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气,看也不看他,扶着丫鬟的手,踩着那管事筛糠似的影子,登车扬长而去。
这边厢,管事连滚带爬扑进内堂,对着大管事哭丧着脸嚎:“那琏二奶奶走了!可可只给了半月期限!还撂下狠话”
大管事正为银子焦头烂额,闻言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破口大骂:
“操他姥姥的!半月?那婆娘当咱们是聚宝盆?现成的银子早他妈喂了高俅老贼养的狗肚子了!被抄的那几个金窟窿,现银流水一样都流进了姓高的腰包!老子现在连个铜板都恨不得掰成八瓣花!上哪去给她变出那注‘阎王债’来?!”
他焦躁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像头困兽,猛地站定,眼中凶光毕露:“干他娘!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咱们没银子,外头不是还有欠债的肉头吗?点齐人手!给老子把刀子磨快点!眼下这清河县地界儿,就有几笔肥账该收了!”
他狞笑一声,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带着血腥气:
“来人!先给老子把西门大官人府上堵了!听闻他刚好不在家,去吓一吓那妇人,这等内宅妇人最好恐吓,动动刀子钱便来要回来了。”
王熙凤回到车上。
斜眼瞅着秦可卿那副丢了魂儿的模样,撇了撇嘴,伸手就在她骼膊上拧了一把,笑骂道:
“好了好了!快收了你这副相思病痨鬼的丧气样儿!不过话说回来,”
她凑近了些,丹凤眼在秦可卿脸上刮了几刮,啧啧两声,
“你这小蹄子,自打从水月庵那俩人定情地回来,这张脸皮子倒真象是死人脸上回了魂,白里透红,越发美得勾魂了!”
“我看呐,眼下这满京城的妇人少女们,挑不出一个有你这身这身病娇娇勾人魂的风流体态绝色脸蛋的,偏偏这里还有天下无双得宝贝!早先我还怕你病怏怏的脸色煞白熬不过一月,如今倒象是得了仙露浇灌的枯花,硬是透出股渗着血丝的桃花瓣儿劲儿来!”
秦可卿被她拧得身子一颤,勉强挤出个笑纹儿。
王熙凤眼儿一翻,啐了一口:“瞧你这半死不活的相思样儿!走,我今儿发发善心,带你到那西门大官人府门口晃一圈去!见不着正主儿,瞅瞅他那黄脸婆的正头娘子长啥‘天仙’模样也是好的!”
秦可卿吓得魂儿都飞了,连连摆手,身子直往后缩,像受惊的兔子:“婶子!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王熙凤看她那怂样,一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瞧你这点偷汉子的贼胆儿!怕什么呢?我告诉你,徜若他日后真能把你从天香楼那活死人墓里扒拉出来,塞进他西门府上的被窝里,你早晚不得给那正房奶奶端茶递水、磕头叫姐姐?你可想清楚了!一进门就是个‘小’字压头顶!”
出乎意料,秦可卿听了这话,脸上那点淡然的笑意反而深了些,竟透出点翘首以盼幻般的满足来。
她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声音轻得象羽毛搔过人心尖儿:
“婶子我一个守着牌位、断了根儿的未亡人…早如枯槁一般守着日子去了,如今能有那么有个人疼着、搂着、记挂着”她顿了顿,苍白的脸颊飞起两朵异样的红晕,
“这身子骨,这心窝子,就都知足了。什么大?什么小?我难道没在宁国府顶着‘大奶奶’的空名儿熬油似的熬过?当了大又能如何?”
“只要只要在他心尖尖上,能占着大一点的热乎地儿”她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我便是立时死了,心尖尖上骨头缝里都是甜的。”
王熙凤幽幽叹了口气,丹凤眼里难得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怅惘:“罢罢罢!但愿你们两个真能修成个‘正果’,我也算去了块心病。说不得日后我落了难,还得去你西门府上讨碗饭吃呢!”
秦可卿闻言,心尖儿一颤,慌忙伸手去捂她的嘴,急得直“啐”:“婶子!坏的不灵好的灵!您这国公府里的凤凰,平白说这等丧气话折煞人!快收了!”
王熙凤捉住她的手,脸上那点怅惘瞬间被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霾取代,眉头微蹙:“我也说不清只是这心里头,像揣了块冰,总觉得不大安稳”
话音未落,只听得车外随行的管事媳妇隔着帘子,声音不高却清淅无比地回禀:“二奶奶,车驾已至西门大官人府邸门前了。”
闻听此言,恰似晴空里响了个焦雷,登时唬得魂灵儿飞了一半!那粉面“唰”地失了血色,樱唇微颤,待要开口阻拦,哪里还来得及?
王熙凤却已扬声吩咐下去,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国公府威仪:
“来人!拿我的名帖,速速投将进去!就说荣国府琏二奶奶,并宁国府蓉大奶奶,路过贵府,特来拜会西门大娘子”
西门府门前两个看门小厮,便是再没眼力见儿,眼见这三四辆朱轮华盖、金装玉裹的奢华马车,并那数十个气焰煊赫的护卫随从,如何还不知是顶天的贵人到了跟前?
俩人接过那泥金大红名帖,饶是平日也见过些场面,待觑见那“敕造荣国府”、“敕造宁国府”几个煌煌赫赫的泥金大字,手心里早沁出一层粘汗,腿肚子不由自主要转筋!
哪敢有半分怠慢?立刻敛了那副市井惫懒相,肃了容色,双手恭躬敬敬捧了那帖子,如同捧着两座火焰山,脚下生风,一溜烟儿向内宅通传去了。
吴月娘正在上房理事,拨弄着算盘珠子,忽听是这两家国公府里的掌家奶奶联袂来访,心头“咯噔”一声,满是狐疑!
这素来并未有来往,就听过官人说过一次去那府上治病,怎么今日忽然来到自家府里拜访。
面上却一丝风儿也不露,只那捏着账册的手指微微紧了紧。她缓缓放下账册,略一沉吟,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带着当家主母的镇定:
“快开正门迎贵客!府里所有爷们儿,不拘是小厮、帮闲,即刻回避,不许探头探脑!叫潘金莲、李桂姐、香菱、小玉四个,速速随我出迎。大厅内里速速收拾齐整,用那套成窑五彩小盖钟伺候,点心果子拣顶顶精细新巧的摆上,休要失了体面!”
不过盏茶功夫,那两扇平日里难得洞开的朱漆兽头大门,沉重地“吱呀呀”向两旁敞开。
吴月娘已换过一身:上身是稳重的深紫缎面通袖袄,滚着寸许宽的玄色妆花缎边;下系一条素色暗纹马面裙,裙幅纹丝不乱;
头上青丝抿得油光水滑,一丝儿不乱,只斜簪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通身气度,端的沉稳干练。
她身后,潘金莲艳光潋滟,李桂姐娇媚风流,香菱秀媚客人,小玉灵俐规矩,四人皆垂手肃立,鸦雀无声。
王熙凤扶着丰儿的手,仪态万方地下了车,目光如电,瞬间将在场众人扫视一遍。
秦可卿紧随其后,低垂着头,几乎要将脸埋进领口的狐裘里,脚步虚浮,全靠贴身丫鬟瑞珠搀扶着。
吴月娘不疾不徐地迎上几步,在阶前站定,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深深一福,姿态端正,声音清朗而不失躬敬:
“不知荣国府琏二奶奶、宁国府蓉大奶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妾身西门吴氏,恭迎二位奶奶。”
她身后的潘金莲、李桂姐、香菱、小玉也齐齐跟着福了下去,动作整齐。
王熙凤凤目微挑,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虚扶了一下:“西门大娘子不必多礼,是我们姊妹来得唐突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随着吴月娘向内走去,那双精明的丹凤眼却不动声色地将周遭一切尽收眼底。
一行人穿过了垂花门,步入内院。
但见这庭院,虽不及宁荣二府那般占地潦阔、雕梁画栋、堆金砌玉,显赫逼人,却也收拾得如同水洗过一般齐整利落。
青石甬道光可鉴人,两旁的花木修剪得象梳了头似的,一丝儿乱枝也无。
回廊下侍立着几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俱穿着崭新的青缎掐牙比甲,一个个垂手摒息,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行动间轻手蹑脚,如同狸猫儿行走,显见得规矩森严,主母治家极有手段。
王熙凤也只治家之人,心中暗暗点头:这西门府虽非簪缨世胄,倒也算得上殷实大户,难得的是这上下一股子井井有条的劲儿,下人进退有度,全无半点商贾之家的浮浪散漫,比起贾家宁荣两府还要来得有规矩和章法,看来这位吴大娘子持家理事,确是个有本事的。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紧随吴月娘身后的四名女子身上。这一细看,饶是王熙凤见惯了宁荣两府里环肥燕瘦、莺莺燕燕的各色美人,心中也不由得微微一讶。
左边那位,身量高挑,眉目清秀,气质安静,却文媚可人,竟然有六七分象是秦可卿,只是多几分书卷气,少了一对庞然大物。
右边两位,则更是惹眼:一个身段风流,眉眼含春,顾盼间自带一股子勾人的媚态,正是那李桂姐;而最边上那个
王熙凤的目光,连同她身边一直低着头的秦可卿,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都在那个女子身上多停留了几息。
只见她生得一张雪白瓜子脸儿,两道弯弯柳叶眉斜飞入鬓,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波光流转间,天然带着几分似嗔似喜、欲语还休的风情。
鼻梁挺秀,樱唇一点,身段更是袅娜风流,穿着件桃红撒花袄儿,越发衬得肌肤胜雪,艳光逼人。
她只是静静站着,便如一支带露的芍药,娇艳欲滴,又似一把淬了毒的翡翠簪子,美得极具侵略性,瞬间将身边几人的光彩都压了下去。
“好宝狮的丫头!”王熙凤心中暗赞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这女子的颜色,便是放到国公府里,也是拔尖儿的,怕是只有秦可卿与之相比。
吴月娘直起身,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侧身引路:“奶奶们请。寒舍简陋,还望二位奶奶勿怪。”
她举止从容不迫,眼角眉梢带着几分见过大场面的镇定——前些日子,她在正厅香案前跪接过天使捧来的黄绫圣旨,阖县的文官老爷都登门贺喜,那阵仗可比眼前这两位奶奶大多了!
此刻应对这国公府的贵妇,礼数上滴水不漏,躬敬中透着不卑不亢。
她含笑的目光在眼前两位贵妇身上飞快一溜:
那琏二奶奶王熙凤,通身的气派如同金凤凰,尤其那双丹凤眼,精光四射,带着钩子似的,一看就是个杀伐决断的主儿。
再看那蓉大奶奶秦可卿,哎哟哟!真真是个画儿里走下来的人儿!
虽则此刻面色苍白,弱不胜衣,可那眉梢眼角的天然风流,那份怯生生、娇怯怯的韵致,竟生生把这满屋的光华都衬得黯淡了三分!仿佛这天下便再也没有她这般温润剔透、惹人怜爱的人物!
这等气质,瞬间让月娘痛惜起来,说不出的好感!
大厅早已收拾得窗明几净,熏了淡雅的百合香。紫檀桌上,甜白釉茶盏莹润如玉,几碟时新果品点心精巧雅致。
吴月娘请王熙凤坐了上首主位,秦可卿坐了次席,自己才在下首陪坐。潘金莲、李桂姐侍立在吴月娘身后两侧,香菱和小玉则负责奉茶递水。
“二位奶奶身份尊贵,实在是西门府的福分,蓬荜生辉。不知今日有何见教?”
吴月娘开门见山,语气温和而直接,目光坦然地看向王熙凤,又关切地看了一眼始终低着头的秦可卿,“蓉大奶奶面色瞧着有些倦怠,可是路上劳累了?”
王熙凤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了撇浮沫,轻笑一声:“见教不敢当。不过是陪着我们府上的蓉哥儿媳妇出来散散心,路过贵府门前,想着西门大官人也是京中有名的豪杰,大娘子更是持家有道,名声在外,便冒昧进来讨杯茶吃,见识见识。”
秦可卿被点名,身子微微一僵,勉强抬起头,对吴月娘露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声音细若游丝:“有劳大娘子挂心只是只是旧疾有些反复,不碍事的”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吴月娘,这便是心上人的大娘子么
果然端方富态,面如满月,通身一股子当家主母的沉稳气度。那眉眼间,竟还隐隐透着几分内敛的丰腴妩媚。
潘金金莲紧贴着吴月娘身后站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却象粘了蜜糖似的,在秦可卿那弱柳扶风的身段、倾国倾城的脸蛋上滴溜溜打转,心中如同揣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
啧啧,国公府的奶奶?瞧着比那庙里的观音还宝狮三分!可这病恹恹、娇怯怯的模样,倒跟香菱六七几分象只是这通身的贵气,香菱八辈子也赶不上!
怪哉!这般神仙似的人物,怎会无缘无故跑到我们这西门府来?看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难道是?
她心里猛地一咯噔,一个大胆又荒唐的念头窜了上来!赶紧死死压住,只觉得这美人儿低眉顺眼、欲说还休的样子,既勾得人心痒痒想搂进怀里疼惜,又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乎劲儿!
李桂姐则好奇地偷眼打量着王熙凤通身的气派和华丽的衣饰,满是艳羡。
吴月娘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温言道:“原来如此。蓉大奶奶还需好生将养才是。寒舍虽无甚珍奇,这茶是南边新到的雨前龙井,点心也是自家厨下做的粗浅之物,奶奶们若不嫌弃,略尝尝,也算我们的一点心意。”
王熙凤与吴月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京中趣闻、时令风物,话语间看似随意。
吴月娘应答得体,既不过分逢迎,也不失礼数,进退有度。暖阁内气氛看似融洽,却隐隐流动着一种无声的较量与探究。
王熙凤与吴月娘又寒喧了几句场面话,便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凤眼微抬,笑道:
“今日叼扰多时,茶也吃了,府上的景致气度也领略了,西门大娘子果然是持家有道,名不虚传。我们姊妹也该告辞了。”
秦可卿闻言如蒙大赦,立刻跟着起身,依旧低垂着头,只含糊道:“多谢大娘子款待。”
吴月娘心中虽疑窦重重——这两位国公府的奶奶来得突然,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话没说几句正题,看了几眼人,喝了半盏茶就要走,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面上依旧带着得体的笑容,连忙起身挽留:“奶奶们何必急着走?可是我们招待不周?若是不嫌弃,留下用了便饭再”
“大娘子客气了,”王熙凤笑着打断她,已扶着丰儿的手站了起来,“实在是府里还有些琐事。改日得了闲,再请大娘子过府叙话。”她话说得漂亮,行动却干脆利落,已是向外走去。
吴月娘见挽留不住,只得亲自将二人送至二门外,看着她们登车远去。那国公府的车驾仪仗,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暖阁里,茶气氤氲未散,茶盏里,茶水已冷透。
吴月娘慢慢踱回屋内,眉头微蹙,坐在方才王熙凤坐过的上首位置。
她实在想不通这两位贵妇突如其来的造访,究竟意欲何为。说是路过讨茶,可那荣国府的琏二奶奶眼神锐利,句句话都象在掂量什么;
那宁国府的蓉大奶奶更是古怪,从头到尾魂不守舍,连正眼都不敢瞧人
“大娘!”一个娇脆又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潘金莲扭着杨柳腰走近,一双桃花眼亮得惊人,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您还琢磨什么呢?依我看,这两个女人,分明是冲着咱们家老爷来的!”
吴月娘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愣,抬眼看向她:“金莲,你浑说什么!”
潘金莲撇撇嘴,一副“我早看透了”的神情,“大娘您就是太实诚!您想想,无缘无故的,她们这样身份的人,跑到咱们这小门小户来做什么?还特意点了名要见您?我看呐,她们就是来探虚实的!看看老爷府上什么光景,看看您这位大娘子是什么样的人!”
吴月娘被她这荒谬的推论弄得哭笑不得,揉着额角斥道:“越说越不象话了!俩人可都是出嫁的人妇。”
“哎呀我的大娘!不是还有一个是小寡妇吗?”潘金莲急得一跺脚,凑得更近,几乎贴到吴月娘耳边,声音更低了,却带着十二分的笃定,
“您可别不信!我这预感灵着呢!您没瞧见那宁国府的蓉大奶奶,眼睛都不敢抬?眼神躲躲闪闪的?那是心里有鬼!还有她那身段儿…啧啧,您看看她那对大东西!”
潘金莲用手在自己胸前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语气酸溜溜又带着强烈的危机感,“乖乖!走起路来颤巍巍的,我们几个加起来怕也比不过她一个!样的人物,又有那样的门第,若真起了什么心思大娘,咱们府里怕是要起波澜,您可得留神啊”
“呸!”吴月娘听在耳中,又是好气,又觉好笑,伸手便去拧她粉腻的腮帮子,
“好个没廉耻的小浪蹄子!老爷前脚才离了家,后脚你就敢这般编排主子?还那对大东西我看你是肉痒了,想尝尝老爷手里那紫竹篾片的滋味!再敢放这等没天日的屁,等老爷回来仔细揭了你的皮!”
骂完,吴月娘瞅着潘金莲那副水蛇腰扭捏、桃花眼带水的轻狂样儿,不知怎的,心头竟无端端撞进秦可卿那张失了血色、惊惶如小鹿的脸盘子,还有她那身段儿,走动间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病态。
“罢了罢了,都散了罢!今儿这胡吣的话,谁敢漏出去半个字,仔细你们的皮!”
吴月娘沉下脸,当家主母的威势又端了起来,声音象结了冰,“金莲,还不快把这套劳什子茶具收掇了!桂姐儿,去厨下瞧瞧,晚膳做好了不曾。”
众人喏喏连声,鱼贯退下。
暖阁里登时空落下来,只剩吴月娘一个,对着炕桌上那两只甜白釉茶盏发怔。盏里的茶水几乎没动过,浮着两片蔫黄的茶叶。
她伸出指头,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溜滑的杯沿,指尖那点寒意,倒象是顺着脉管子钻进了心里头。
国公府奶奶那没头没脑的造访,象一团裹着香粉的迷雾。
且说此刻贾府中。
宝玉得了北静王水溶亲赐的一串香念珠回来,那珠子颗颗滚圆饱满,色如凝脂,隐隐透着一股子奇异的冷香,更兼是御赐之物,金线攒着明黄的穗子,端的尊贵无比。
宝玉捏在手里,只觉得指尖温润,心头那股得意劲儿,如同三伏天喝了冰镇的酸梅汤,直从脚底板爽利到天灵盖。
“这等好东西,寻常人哪里配用?”宝玉心中盘算,脚下生风,头一个便往黛玉屋中奔去。他想着林妹妹那清冷孤高的性子,配上这御赐的香珠,才不算辱没了。
黛玉正歪在临窗的湘妃榻上,一张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全无往日的灵动。
紫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也不敢多言。
林如海早上奉旨进京面圣,到了下午消息却如石沉大海,黛玉一颗心悬在半空,七上八下,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只觉这深宅大院如同囚笼一般。
宝玉兴冲冲地进来,将那香念珠托在掌中,献宝似的递到黛玉眼前,声音里都透着雀跃:“好妹妹,快瞧瞧这个!北静王爷今日赏我的,是御赐的宝贝!这香气儿,这成色,满京城也寻不出第二串来!我想着,除了妹妹这等神仙人物,别人都不配用,特特拿来给妹妹。”
黛玉眼皮微抬,瞥了一眼那珠串。
若是平日,她或许会搭上几句,可此刻,她满心满腹都是父亲吉凶未卜的焦灼,这金光灿灿、香气扑鼻的玩意儿,在她看来非但不是祥瑞,反倒象催命符般刺眼。
她想起那些官场倾轧、伴君如伴虎的传闻,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深深的忧虑直冲上来。
“哼!”黛玉冷笑一声,别过脸去,声音冷得象冰窖里捞出来的刀子,“什么‘御赐’不‘御赐’!左不过是些臭男人手里拿过、身上沾过的劳什子!腥膻浊臭,腌臜不堪!我不要它!快拿开,没的污了我的眼!”
宝玉万没料到是这般光景,那满腔热忱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笑容僵在脸上,托着珠串的手也尴尬地停在半空。
紫鹃忙上前打圆场,宝玉讪讪地收了珠子,只觉得那方才还沁人心脾的冷香,此刻也变得腻味起来。
一腔热心碰了钉子,宝玉心头憋闷,脚下便不由自主拐进了宝钗屋里。
薛宝钗正坐在炕上做针线,莺儿在一旁分着丝线。见宝玉进来,宝钗放下活计,温婉一笑:“宝兄弟来了。”
宝玉又捧出那香念珠,虽不如方才对黛玉那般热切,却也带着几分显摆的意思:“宝姐姐,你看这个,北静王给的御赐香珠,稀罕着呢。”
宝钗接过来,细细看了看,指尖拈过那温润的珠子,点头赞道:“果然是好东西,王爷待你亲厚。”
她将珠串递还给宝玉,语气依旧温和,话里却透着一股子现实的分量:
“只是宝兄弟,这等玩物,偶尔赏玩便罢,切莫沉迷。男儿家立身的根本,终究在功名二字上。咱们这样的人家,捐个虚职容易,可那‘清贵’二字,不是银子能买来的门路。”
“科举正途才是根基,将来金榜题名,出入朝堂,那才是真正的体面尊荣。这珠子再金贵,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比不得腹中经纶、榜上朱名来得实在。”
她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却象软钉子,把宝玉那点眩耀的心思扎得泄了气。
宝玉被说得哑口无言,又象枷锁般沉重。他闷闷地收了珠子,告辞出来。
最后,他蔫头耷脑地回到自己屋里,袭人正收拾他的衣裳。见宝玉神色不豫,忙倒了杯热茶来,柔声问道:“二爷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宝玉像找到了最后的稻草,忙掏出那串香念珠,塞到袭人手里,赌气道:“喏,给你!北静王赏的御赐香珠!林妹妹嫌臭不要,宝姐姐嫌它不当饭吃!横竖是好东西,你收着玩罢!”
袭人吓了一跳,这可是御赐之物!她哪里敢收?忙不迭地推拒:“哎哟我的爷!这可使不得!这是王爷赏您的体面,我是什么牌名上的人?快好好收起来”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那珠串往宝玉怀里送,生怕碰坏了。
两人正推让间,门帘子“唰啦”一声被猛地掀开!
晴雯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嘴里还嚷着:“袭人!太太屋里的玫瑰露”她脚步急,没留神屋里的情形,骼膊肘子一带——
只听“啪嗒!”一声脆响!
那串矜贵无比的御赐香念珠,竟从宝玉和袭人推让的手间滑脱,直直摔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