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那章晚上一起发了,不然又被老爷们骂断在这里】
孟玉楼只觉浑身血都倒涌上来,四肢百骸如浸冰窟,指尖儿冰凉彻骨。
那滴洇开的朱砂,鲜红刺目,活似从她心尖上剜下的一块肉,兀自在那纸上淌着血痕。
她猛抬起头,一张粉脸煞白,全无血色,两只杏眼儿却似要喷出火来,死死钉在杨守礼那张脸上。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到底是哪个?李员外?你分明姓杨!缘何诓我姓李?”
厅堂里死寂了一霎,落针可闻。
忽地,不知哪个角落里爆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如同热油锅里溅进一滴水,“刺啦”一声,登时炸开了锅!
满堂哄笑不止。
杨家那几个老棺材瓤子,捋着山羊胡,摇头晃脑,眼缝里挤出的尽是毫不遮掩的嘲弄与得意,仿佛看猴戏一般。
后头那群青壮子弟,更是笑得揉肠子打跌,捶胸顿足,话都说不囫囵:
“哎哟喂……我的亲娘老子!李……李员外?哈哈哈哈哈……哪门子的李员外哟!!”
“好嫂子!您这眼神儿……啧啧啧,怕不是叫猪油蒙了心窍?”
“哎唷唷!可憋煞俺了!这出戏……真真儿是绝了!比那瓦舍里的唱本还精彩!”
杨守礼脸上那点子装出来的敦厚老实,早被这哄笑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油光水滑、市侩轻挑的本相来。
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方才“情急”时扯开的绸衫衣襟,手指头在那光溜溜的缎面上摩挲了两下,嘴角一歪,勾出个又玩味又狠戾的笑。
眼皮子撩向孟玉楼那张惨白如纸的脸,腔调拖得又慢又懒,带着股子刻意的轻挑:
“孟娘子问我是谁?这话儿问得……你倒不如问问在座的列位叔伯兄弟?”
众人的笑声渐渐歇了,一双双眼睛,含着戏谑,都投向了上首那位端着茶盏、老神在在的杨四叔。
那杨四叔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虚伪怜悯和赤裸算计的笑容,向前踱了一步,对着孟玉楼,声音洪亮,字字都象淬了毒的针,直往人心窝子里扎:
“侄媳妇儿啊,事到如今,四叔我这心里头……唉,也实在不忍心再瞒着你啦!”
他捋着山羊须,一副“为你着想”的模样,“这位杨守礼杨大官人,并非外人!乃是咱们杨家远在京城的一支远房宗亲,论起来,也是你亡夫宗锡的族兄!更是……嘿嘿,更是当朝杨戬杨大人府上,沾亲带故的体面亲戚!”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孟玉楼眼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的灰败,才慢条斯理地揭开血淋淋的真相:
“宗锡侄儿去得早,留下你这如花似玉的寡妇,守着偌大家业,孤儿寡母,多不容易?咱们这些做长辈的,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啊!”
“这万贯家财,你一个妇道人家,终究守不住,难免招来觊觎,惹祸上身!再说了,他话锋陡然转冷,山羊须也捋得带了狠劲:
“宗锡既死,这些黄白之物、铺面宅院,根子上就是我杨氏宗族的产业!岂能容你将来带着嫁妆,便宜了外头那些野汉子?!”
杨四叔冷笑连连,一口一个“祖宗规矩”、“族中体面”,把那龌龊心思裹得严严实实:“咱们费这番周折,设下这个局,全是为着你这未亡人着想!让你顺顺溜溜、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想!至于你名下那些东西嘛……”
他浑浊的老眼登时放出攫取的光,像饿了三天的老狗见了肉骨头:“这些产业银钱,根儿上就姓杨!自然该留在咱们杨家本支手里,这才是天经地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他转向杨守礼,脸上堆着谄媚又心照不宣的笑:“守礼贤侄,咱们可是说好的!你帮衬着演这出戏,哄得她签了婚书,摁了手印。”
“事成之后,她那间最值钱的布庄归你!剩下的绒线铺子、她房里所有的金银细软、连同这处宅院,可都是要留在咱们杨家本支手里的!你可不能反悔!”
杨守礼潇洒地一抖袖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轻篾:
“四叔放心!侄儿我虽是京城里来的,可最重信义!区区一个布庄,够我在京里打点人情,攀附杨大人门路也就罢了。”
“这绒线铺、银两、宅子,本就是你们杨家的东西,我杨守礼岂会贪图?”
他斜睨着摇摇欲坠的孟玉楼,语气轻挑,“玉楼……哦不,现在该叫娘子了!”
“娘子您瞧,这安排,可是我们杨家上下,一片苦心,为您着想啊!您这‘嫁’入我杨家,虽说是继室,可也是正头夫人,日后跟着我进京,享不尽的富贵,不比守着这点死物,当个被人惦记的寡妇强?”
孟玉楼听到这些,已然明白过来。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张张脸孔在昏暗的烛光下扭曲变形,发出贪婪的绿光。
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
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带着彻骨的绝望与恨意:
“苦心?……为我着想?……呵……呵呵……”她发出一串凄厉又空洞的惨笑,眼中却无泪,只有烧尽一切的死灰,
“好一个杨家!好一群宗亲!好一个……远房族兄!你们……你们这是吃绝户!啃我夫君的尸骨!喝我孟玉楼的血!”
住口!”一个杨家的后生猢狲般跳将出来,手指头几乎戳到孟玉楼鼻尖上,满脸鄙薄腌臜,“兀那贱妇,忒不识抬举!四叔并守礼大哥费尽心思替你寻个下家,免你孤鬼似的飘零,你倒反咬一口?”
“甚么‘吃绝户’?那产业本就是杨家祖上骨头里熬出来的油水!你一个外姓的孤孀,还想霸着独吞?真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正是这话!”旁边一个帮腔的,唾沫星子横飞,“守礼大哥肯收留你这破落户的‘回头人’做填房,已是天大的恩典!你还敢挑肥拣瘦?也不撒泡臊尿照照自家影儿,真当自个儿还是那掐得出水的黄花闺女不成?”
“有人肯接手你这‘穿剩的破鞋’,就该偷着乐,早晚三炷香磕头谢恩了!”
“进京去,那是跳进福窝窝里!杨大人府上的亲眷,指头缝里漏下点渣儿,也够你吃香喝辣受用不尽!摆这副哭丧脸给谁看?平白带累祖宗晦气!”
“手印儿摁了,便是杨家的牲口!生是杨家的骡马,死是杨家的死狗!由不得你反悔!再敢胡吣,仔细你的皮肉,一顿好家法打你个皮开肉绽!”
一句句,一声声,毒蛇吐信,钢针扎心,轮番抽打在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窝子上。
孟玉楼孤零零戳在厅堂当央,恰似那狂风恶浪里一茎脆弱的芦苇,眼见着就要摧折。
环顾四周,每一张面孔都写满了贪婪、算计、冷漠与残忍的快意。
祠堂里供的是祖宗牌位,底下跪的却是啃尸骨的豺狗!
什么宗亲?什么情义?全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饿红了眼的豺狼,正将她分而食之!
她浑身冰冷,连指尖都麻木了。
她孟玉楼,连同她的一切,已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眼前,唯馀一片望不到头的、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死的……黑!
然而,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玉石俱焚的狠劲猛地从心底炸开!她猛地,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脊梁,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划破屋顶:
“我不嫁!这桩婚事,我反悔了!这婚书,不作数!”
这声绝望的呐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厅堂里更猛烈、更肆无忌惮的爆笑狂潮!
“哈哈哈哈哈……反悔?你说反悔就反悔?”
杨守礼象是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夸张地拍着大腿:
“我的好娘子!你怕是气糊涂了吧?这婚事,从头到尾,是谁谈的?是谁点头应允的?是谁亲手一笔一画在婚书上写上自己名讳的?又是谁,当着这满堂宗亲的面,亲手摁下那朱砂指印的?啊?”
他猛地收起笑容,脸上只剩下赤裸裸的嘲弄和冷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残忍快意:
“是你!孟玉楼!你自己就是这桩婚事的主婚人!按律,凡女家主婚悔婚者——杖六十!杖六十啊,我的娘子!”
他向前逼近一步,油腻的脸上是猫戏老鼠般的恶意:
“好啊!你去衙门告!尽管去!只要你挨得住那六十杀威棒,不死在衙门口,爬着回来,这婚……就算你退了!如何?”
他环视一圈哄笑的族人,阴阳怪气地问:“列位叔伯兄弟,你们说,这细皮嫩肉的,能挨得住六十杖,还剩下几口气儿?”
杨氏族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
“怕是一杖下去,那娇滴滴的屁股蛋儿就开花咯!”
“六十杖?啧啧,直接打成一滩烂泥,丢去乱葬岗喂野狗!”
“哈哈哈!就算阎王爷开眼,留她半条贱命爬回来……,那也是个筋骨寸断、下头稀烂的废人!往后啊,连给野汉子暖炕的物件儿都算不上了!”
杨四叔眯着那双浑浊的老眼,觑着孟玉楼面无人色、摇摇欲倒的凄惨模样,心下甚是得意,这才慢条斯理地捻着几根稀须,补上那最阴毒致命的一刀:
“侄媳妇儿,你可得把心肝肠子都掏出来,好生掂量掂量!便算你豁出去半条贱命,真个退了这门亲,又能如何?”
他喉咙里发出低笑,“你瘫在那破炕上,只剩下一口气儿吊着,还能拦得住我们杨家拿回祖上留下的产业不成?”
“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拿甚么跟我们斗?指望衙门青天大老爷?”
“你们……你们这是设局坑骗!天杀的诈婚!”孟玉楼浑身筛糠般抖得不成样子,嘶声力竭,“欺诈成婚,我能退婚!能告倒你们这群豺狼!”
“诈婚?!”杨守礼象是听见了阎王殿里的笑话,夸张地一摊手,对着满堂族人挤眉弄眼,“列位高邻!叔伯兄弟!你们可都听见了!我杨守礼何曾诓骗于她?那‘李员外’三个狗屁字眼儿,可是从我嘴里蹦出来的?”
“我打头一遭露面,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姓杨!是你们杨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是你孟玉楼自个儿眼瞎心迷,猪油蒙了心,错把我这‘杨大官人’认作了甚么‘李员外’!”
杨四叔立刻接上话茬,老脸上堆满假惺惺的无辜,如同庙里的泥胎:“说的是啊,我的好侄媳妇儿!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家跟这位‘杨大官人’眉来眼去,谈婚论嫁!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几时给你引见过一个姓李的员外爷?”
“没有吧?我们不过是念你孤苦,好心好意,替你张罗操持这终身大事罢了!这‘欺诈’二字,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哟!”他摇着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正是这话!”另一个獐头鼠目的族人怪声帮腔,腔调油滑,“人是你自家勾搭上的,甜言蜜语是你自家灌进耳朵的,婚书上那墨黑的名讳是你自家一笔一画写上去的,那红彤彤的指头印儿,更是你自家心甘情愿、蘸着朱砂摁上去的!”
“我们哪个逼你了?哪个骗你了?你倒是拿出个人证物证来呀?红口白牙就想诬赖良善,泼我们杨家一身的脏水?真真是黑了心肝的毒妇!”他啐了一口。
“你没有证据我可有!”杨守礼的声音得意道:“物证在此!这白纸黑字、朱砂手印的婚书,就是铁板钉钉的王法!至于人证嘛……”
他得意洋洋地环视着满屋子带着狞笑、如同看戏的杨家族人:“这满堂的杨氏宗亲,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亲眼看着你孟玉楼,如何欢欢喜喜、心甘情愿签字画押的活人证!我们所有人,都能拍着胸脯对天发誓,是你——孟玉楼,自愿主婚,嫁入我杨家为妇!何来欺诈?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疯话!”
“哈哈哈哈!对极!对极!我们都是人证!看得一清二楚!”
“千真万确!自愿得很!恨不得立时就洞房花烛呢!”
“想倒打一耙?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满厅堂登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恶意。
厅堂里,杨家族人得意忘形的笑声和喧嚣。
红烛高烧,烛泪堆积如血红的坟冢。
孟玉楼瘫倒在地,如同一株被狂风骤雨彻底摧折的牡丹,残破地委顿于冰冷的尘埃。
她眼前只有一片血红的、旋转的黑暗,耳中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那些豺狼接下来的话。
杨四叔志得意满地捋着胡须,浑浊的老眼扫过地上那具了无生气的躯体,如同在看一件待处理的破烂货物,声音里带着事成之后的不耐烦和彻底的冷漠:
“行了!守礼贤侄,这妇人,如今已是你的家室。归你了!你这就带走吧!是卖给南来北往的人牙子换几两银子也好,还是自己留在屋里头慢慢‘调理’、‘享用’也罢,都随你的便!省得留在这里,哭哭啼啼,惹人晦气!”
这话如同冰冷的判决,彻底剥去了孟玉楼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外衣,将她贬低为一件可以随意处置、买卖的私产。
杨守礼闻言,脸上立刻堆满了市侩又淫邪的笑容。他几步踱到孟玉楼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人,而是像估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带着赤裸裸的垂涎和亵玩,啧啧有声:
“四叔放心!这等上好的‘货色’,侄儿岂能暴殄天物?”
“这双腿……这身段……啧啧,放在京城,那也是勾栏瓦舍里顶顶拔尖儿的头牌料子!侄儿我嘛,自然是要先‘验验货’,好好‘把玩’些日子,等腻味了……”长了腔调,带着残忍的得意,
“再找个识货的牙婆,卖进那最下等的窑子里去!就凭这双腿挂在勾栏的绣楼栏杆上,保管能引得那些王孙公子、富商巨贾争相竞价!侄儿我呀,还能发一笔横财呢!哈哈哈!”
这番毫无廉耻、将孟玉楼视作玩物与商品的言论,非但没有引起任何斥责,反而如同点燃了干柴烈火,瞬间引爆了厅堂里更下流、更猥琐的哄笑!
“哈哈哈!守礼大哥好眼光!好手段!”
“就是就是!这双腿,啧啧,老子……咳,我们早就……”
“对对对!卖到哪里?守礼大哥可千万记得知会一声!兄弟们也好去‘光顾光顾’,给大哥捧个场!”
“嘿嘿嘿,不瞒大哥说,兄弟我……早就想试试这双腿缠在腰上的滋味了!想想就销魂呐!”
污言秽语如同粪坑里翻腾的秽物,劈头盖脸地浇在孟玉楼身上。
那些个自诩“宗亲”的腌臜泼才,此刻将最后一点遮羞的布片儿也扯得粉碎,露出底下赤条条、腌臜臜、憋闷了不知多久的兽心狗肺!
孟玉楼只觉喉头一甜,一股子腥气直冲上来,五脏六腑都似被这腌臜言语绞做了一团烂泥!
她浑身筛糠也似的抖,却连一丝气力也无,只剩那透骨的寒、灭顶的恶,将她死死地钉在这冰冷砖地上
杨守礼在一片淫邪的哄笑声中,志得意满地说道:
“我的肉儿!戏文也唱罢了。这地上阴寒,仔细冰坏了你这身细皮嫩肉……”他猥琐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如同估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若是冻僵了手脚,卖相不好,可就不值当大价钱了!”
“乖乖儿的,随你家汉子我走吧。”
他向前一步,带着一股油腻的汗酸气,声音压低,却透着赤裸裸的威胁,“莫要逼得为夫……叫人寻根麻绳来,将你捆了手脚,人拿麻绳捆了你,死狗也似的拖将出去。那模样儿,可好看么?嗯?”
孟玉楼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残存的一点清明里,只馀一个念头:
我孟玉楼,宁——死——不——从!
孟玉楼也不知何处生出一股子横劲,竟踉跟跄跄,慢慢从地上挣了起来!
她站得极不稳当,身子晃荡,恰似那风中残烛,眼看就要熄了。
脸上全无血色,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下唇早被咬破,殷红的血珠子渗出来,挂在惨白的唇上,更添几分凄厉鬼气。
她眼珠定定,谁也不瞧,只死死盯着前方,眼神空茫茫又执拗得怕人。一步,一步,挪得极慢,却又带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直朝着门口挨去。
那形容,倒象是押赴刑场的死囚,透着一种认了命的、叫人脊背发凉的平静。
“哼!这才是个知趣的!”杨守礼只道她终于怕了、服了,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搓着两只手,跟在她后头。
杨家族人见了,也都松一口气,只道这小寡妇终究是妇道人家,骨头软了,脸上重又挂起那副等着看热闹的猥琐嘴脸。
岂料,就在孟玉楼脚步虚浮,蹭过厅堂侧边那张摆着针线笸箩的矮脚桌儿时——异变陡生!
她那只方才还似绵软无力的手,竟快如鬼魅般探向笸箩!
电光火石间,一柄冷森森、沉甸甸、专用来铰厚布的大号裁衣剪子,已死死攥在她那双纤纤素手之中!
她猛地拧身,脊背紧贴冰冷墙壁,双手倒握那剪子,那寒光瘆人的尖头,竟半点不尤豫,死死抵在了自家那粉嫩细弱的喉管之上!
“哎呀呀——!”“这贱人要做甚?!”“疯了!这淫妇疯了!”
厅堂内登时炸开了锅!方才还得意洋洋的杨家族人,一个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瘟鸡,惊得眼珠子几乎要迸出眶外!
杨守礼脸上那等得意的淫笑,登时僵得如同冻住的猪油,倾刻间褪作一片死灰!下意识就往后一缩!
杨四叔更是惊得三缕山羊须直撅撅地翘起,那对浑浊的老眼珠子几乎要鼓出眶来,里头塞满了不信邪的惊怕和没防备的慌恐!
真个是做梦也想不到!
这方才还瘫软如泥、娇滴滴任人揉搓的小寡妇,骨血里竟藏着这般刚烈泼天的狠劲!
孟玉楼背脊死死抵着冰凉的粉墙,可那双握着大剪子的手,却稳得如同生了根!十根指头因着死命用力,骨节都泛出青惨惨的白!
她死死盯着眼前这群瞬间慌了神的豺狼,声音嘶哑却决绝,每一个字都象是从喉咙深处、混合着血沫挤出来的:
“我!退!婚!”
“我宁愿被衙门的杀威棒活活打死!也绝不跟这禽兽走!这笔婚书,我孟玉楼——不!认!”
这声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震得满堂皆惊!
“真个是失心疯了!失心疯了!”
“天爷!快!快放下那劳什子!有……有话好生商量!”
“你这疯婆娘!何苦来哉!衙门口的杀威棒,六十杖下去,便是铁打的罗汉也熬成肉泥!你……你还有命么!”
杨四叔急得跺脚,声音都变了调。
他哪里是怕孟玉楼寻死?他是真怕这小贱人血溅当场,死在这厅堂里!逼死寡妇、强夺家当的恶名传扬出去,尤其还牵扯着“杨大人”那房远亲,这泼天的麻烦可就糊上身了!
更要紧的是,一旦闹出了人命,凭那李县尊素来“刮地皮”的名声——这孟氏偌大的家私,还能剩下几文钱落到他们这些族人的荷包里?
“就是!快放下!值当为了一口气把命送了么?”旁边有人跟着帮腔,声音里却透着虚,喉咙里发狠,脚下却不敢挪动半分。
杨守礼一张脸气得铁青,又惊又怒,更多是煮熟的鸭子要飞的不甘:“孟玉楼!你这作死的贱婢!还不快放下!”
孟玉楼只当耳旁吹过一阵腌臜风。
她双手死死攥着那柄寒光瘆人的大剪子,眼珠子定定地扫视着这群豺狼,脚下如同生了根,异常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贴着那冰冷的墙壁,向着门口的方向蹭去。
满厅堂的杨家族人,竟真个被她这副不要命、豁出去的架势镇得魂飞魄散!
没一个敢上前硬夺,只怕逼得紧了,那剪子尖儿立时就要戳穿那粉嫩的喉咙!
一干人等只得虾弓着腰,你挤我我挨你,亦步亦趋地围着她,跟着她一寸寸地挪动,嘴里翻来复去地嚎着些恐吓劝解的屁话,活象一群围着将死猎物打转、却又不敢下口的鬣狗!
“放她去!由她滚去衙门!”人群中,杨四叔恼羞成怒,山羊胡子一抖一抖,压着嗓子低吼道,“这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骨头浪货!”
“真当那衙门口敲骨吸髓的杀威棒是挠痒痒?让她去挨!看她那身娇肉贵的,能挺得住几棍子!待会儿打成一团稀烂肉泥,看她还硬气个屌!”
“四叔说得极是!放她去!衙门口打死这淫妇正好!省得污了咱们清白地方!她便是死了,那家私铺面、金银细软,还不是乖乖落进咱们兜里?!”旁边立刻有人帮腔,声音里透着股子迫不及待的狠毒。
孟玉楼对这些刮骨剜心的毒咒置若罔闻。
她所有的精气神,都死死钉在一个念头上:退婚!
便是死,也要死在去退婚的路上!
终于,她一寸寸挨到了通往后院的角门。
院子里,原本伺候的仆妇下人,早被杨家族人如狼似虎地驱赶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一个穿着洗得发旧的青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兰香,孤零零地缩在墙角旮旯里发抖。
这是孟玉楼从娘家带来的、唯一一个死心塌地的贴身丫头。
此刻,兰香早已吓得小脸煞白,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滚,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眼瞅着自家小姐死死抵在喉咙口的寒光剪子,真真是心如刀绞!
可被那群凶神恶煞的杨家人盯着,她既不敢上前,更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把呜咽都憋在喉咙里,憋得小脸都扭曲了。
就在孟玉楼一步一挪,堪堪经过兰香身侧,两人身影交错的电光石火间!
孟玉楼的身子似乎因着剧痛或是眩晕,猛地一个跟跄!
她极其自然地、仿佛要扶住什么稳住身形一般,那握着大剪子的手肘,极其隐蔽地、快如白驹过隙般,在兰香的细骼膊上轻轻一触!
与此同时,一缕微弱得如同游魂的气息,带着刻骨的绝望和最后一丝缈茫的、几乎看不见的指望,钻进兰香的耳朵:
“求……西门庆大官人……县衙……救我!”
兰香浑身剧震!泪眼模糊中,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下一块肉来,强逼着自己不发出半点声响,只拼尽全力,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头往下微微一点!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孟玉楼得了这细微到极致的回应,眼中那决绝的死火,似乎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旋即便沉入更深的冰潭。
她再不迟疑,双手紧攥那柄索命的剪子,死死抵着自家咽喉,一步一挨,朝着那通往县衙八字墙的府门方向,艰难地挪去。
身后,杨守礼、杨四叔并那一大群杨氏宗族的腌臜货,个个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得能淬出毒汁,偏又藏着一丝压不住的慌乱。紧紧地、一步不落地“缀”着她。
不敢逼得太紧,怕这烈性的小寡妇真个血溅五步;又绝不敢让她脱了视线,定要亲眼“送”她“自愿”走进那县衙大门,去“领受”那足以将她这副好皮囊打成肉酱的六十杀威棒!
这条通往县衙、铺着青石板的街道,此刻显得格外漫长腌臜。
一个双手死死攥着柄寒光剪子抵在喉咙口的绝色妇人,身后寸步不离地缀着一群面色不善、眼藏凶光的汉子,这诡异腌臜的队伍,引得路人们纷纷围观,缩在墙根下交头接耳指指戳戳,脸上俱是惊骇狐疑,却又没一个敢上前问个究竟。
那边小丫鬟兰香,眼瞅着自家小姐那凄惨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登时如同离了弦的箭镞,转身就朝着西门大官人府邸的方向,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没命价狂奔!
她那小小的身子里爆出一股子横劲,两条腿甩开了跑,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也顾不得擦,心里头只烧着一个念头:快!再快些!
小姐的命悬在西门大官人手里!迟一步,小姐就要被那群天杀的恶棍在衙门口活活打杀了!
她跑得钗环散乱,发髻歪斜,气喘吁吁、肝肠寸断地冲到西门府那气派非凡、紧闭着黑漆角门的大宅前。
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用那哭岔了音、带着血沫子腥气的嗓子嘶嚎起来:“求见西门大官人!救命!救救我家娘子性命啊——!”
两个把门的小厮一愣,还未等开口,这小娘子又喊道。
“求求两位爷!行行好!通禀一声!我是狮子街孟玉楼孟娘子家的贴身丫头兰香!我家娘子……我家娘子遭了大难!性命就在须臾之间!求大官人发发慈悲,救救我家娘子吧!”
兰香“扑通”一声双膝砸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额头死命地磕了下去,“咚”的一声闷响!
“孟玉楼?”另一个小厮斜着眼,似乎想起点影子,“哦,那个死了汉子的俏寡妇?她遭了难,关我们大官人鸟事?去去去!少在这儿嚎丧触霉头!”
兰香急得三魂七魄都要离了窍,哪来时间解释。
电光火石间,兰香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嗓子都喊破了音:
“大官人亲口许了要抬举我家娘子的!你们敢拦着不报,眈误了大官人的好事,叫娘子有个三长两短,看大官人不剥了你们这两张狗皮——!”
这话真个如同晴天一个霹雳!两个小厮登时僵成了木雕泥塑!你瞅我,我瞅你,都从对方那绿豆眼里瞧见了惊疑不定和后怕!
那孟玉楼是个绝色的寡妇,家私又厚,被自家那风流成性的老爷瞧上,再寻常不过!
况且这小蹄子喊得如此斩钉截铁、连“抬举”的话都嚷出来了……万一真个是老爷心尖上的肉,他们拦着不报,坏了老爷的“好事”,那下场……
其中一个小厮眼珠转了转,扯了扯同伴袖子,压低嗓子:“……宁可信其有?你腿脚快,跑一趟?横竖传个话”
另一个小厮咽了口唾沫:“你这小贱婢!若有一句虚言,仔细你的皮!等着!”说罢,转身撩起袍角,火烧屁股般朝着内宅方向飞奔而去。
兰香依旧死死跪在冰冷刺骨的石阶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浑身筛糠也似的抖着,只能拼命祈求漫天神佛:西门大官人千万要在府中!
县衙大堂,一派肃杀阴森。
孟玉楼被那群豺狼一路“押”来,脸色白得如同糊窗的素纸,嘴唇不见半分血色,整个人虚脱得如同风中残烛。
直到双脚踏上衙门那冰凉坚硬的青石地面,她那根绷紧到极致、几乎要寸寸断裂的心弦,才仿佛微微松了一丝。
“哐当——!”
那柄沾着她殷红血迹的大剪子,终于从她绵软无力的手中滑脱,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刺耳瘆人的脆响!
毕竟孟玉楼在清河县也算薄有声名,往日里与这些衙役门子打交道,出手从不吝啬,颇有人缘。
“孟娘子!您……您这……”一个相熟的衙役看清她颈上凝固的血痕和死人般的脸色,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杨守礼和杨四叔等人见此情景,心头暗骂一声“贱人”,却也着实松了口气——这不要命的疯婆娘总算把凶器丢下了!
他们立刻如同见了血的苍蝇般抢上前去,七嘴八舌、唾沫横飞地将事情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禀告”了一遍,字字句句都指向孟玉楼背信弃义、无理取闹。
不多时,三班衙役齐声低喝,李县尊升堂。
他端坐明镜高悬之下,阴沉的目光扫过堂下形容枯槁、摇摇欲坠的孟玉楼,又瞥了瞥那白纸黑字、盖着鲜红指印、条款清淅的婚书,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自然认得孟玉楼,也知晓这妇人平素颇懂规矩,并非那等泼赖刁民。可眼前这婚书铁证如山,人证言之凿凿……
“孟氏,”李县尊的声音带着官威的沉肃,“杨氏宗亲所言,可有虚妄?这婚书,可是你亲笔所签?这指印,可是你亲手所按?”
孟玉楼低声说道:“回禀青天大老爷……婚书……确系民妇所签,指印……亦是民妇所按……”
杨家人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狞笑!
“……然则!”孟玉楼猛地吸了一口气,“此乃杨守礼假冒他人、杨家上下合谋欺诈所成!民妇是被逼无奈,才签下这绝户的卖身契!”
李县尊眼皮微抬:“哦?可有凭证?”
孟玉楼绝望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微乎其微,却重若千钧。
李县尊心中了然,这寡妇是被人做局坑了。
他捋了捋胡须,声音更沉:“既无凭证……本官就只能按律法行事,以退婚论处。”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落在孟玉楼那惨白脸上:“孟氏,你可真想清楚了?女家主婚悔婚者,杖六十,一杖也少不得!就凭你这身子骨……怕是熬不过十杖便要瘫昏!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退?”
孟玉楼缓缓闭上双眼,两行冰凉的清泪终于滚落那毫无生气的面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民妇……想得清清楚楚。求大人……行刑。”
杨守礼和杨四叔等人脸上,那残忍而得意的笑容再也掩饰不住,如同鬣狗盯上了垂死的猎物。死了才好!死透了才干净!
李县尊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只是要处置一件寻常公事,伸手便去抓那惊堂木:
“既如此……来人啊……”
“且慢——!”
一声如同平地炸雷般的威猛喝声,裹挟着不容置疑的霸道气势,骤然从衙门口滚滚传来!
满堂的杨氏族人,只觉得一股无形的煞气压顶而来!
瞬间将那堂上凝滞的死寂撕得粉碎!
满堂之人,上至县尊,下至皂隶,连同那群幸灾乐祸的杨家人,齐刷刷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衙门口光影错动处,西门大官人身披一领玄狐大氅,内衬华贵锦缎,腰缠玉带,龙行虎步,旁若无人地踏入这肃杀的大堂!
其威势之盛,恰似那下山猛虎,一步踏入了狗窝!
那真真是:阎罗撞破森罗殿,小鬼判官齐噤声!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杨家众人,此刻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腔子里,纷纷让开道路,一个个虾弓着腰,摒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别提攀扯关系喊一声“大官人”了!
众人心中无不掀起惊涛骇浪,惊疑万分:这清河县的活阎王,怎地亲临这小小的县衙公堂?难道……难道这孟玉楼寡妇,与西门大官人……有首尾?!
堂上那些杨氏族人,心中如同滚油泼水,炸开了锅!无数道目光如同偷腥的老鼠,鬼鬼祟祟地在西门庆与孟玉楼之间来回逡巡,揣测着这杀神与那寡妇之间,究竟藏着何等见不得光的勾当!
只见那西门大官人脸上带着惯常的风流笑意。
他眼风先是扫过地上那如同破败绢偶般跪伏着的孟玉楼——此刻,那孟玉楼正猛地抬起头,一双枯槁绝望的眸子里,骤然爆发出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希望与他对视!
听得西门大官人那一声“且慢”,于她来说,真真是晴天里炸了个霹雳,又似那十八层地狱底下忽地透进一线天光来!
她浑身一软,那撑着的最后一口气儿“噗”地散了,膝盖骨早酥了半边。
对视中,自家那瞳孔里:映着大官人的气宇轩昂,通身一股子说不出的威势!恰似那庙里的金刚降世,又似云堆里捧出个托塔天王!那县尊老爷在他跟前,缩着脖子拱着手,倒似个听差的帮闲!
孟玉楼心窝子里“轰”地一声,如同滚油泼进雪堆,炸开一片滚烫!
那身影,那威风,通过她模糊的泪眼,通过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不偏不倚,直直地烙进了她瞳仁最深处!
更似一把烧红的铁钳子,“滋啦”一声,硬生生楔进了她那颗早已冻僵的心坎儿上!
她喉头哽咽,半个字也吐不出,只把一张美艳的脸儿贴在在冰凉的地砖上,脑袋又磕了下去。
大官人眼皮子也不多撩一下,只把眼光慢悠悠转向堂上端坐的李县尊。
李县尊哪还敢托大?赶紧一撩袍角站起身来,脸上堆起十二分的客气笑容。
如今这位西门大官人,可不是他一个区区七品县令能轻易拿捏、甚或得罪的人物!
人家身上挂着显谟学士的虚衔,和王招宣三品结亲,更与那两淮盐道的林御史过从甚密,说不得哪一日就一飞冲天!
李县尊拱了拱手道笑道:“西门大官人怎得来了衙门?”
大官人潇洒地略一回礼,开门见山:“不瞒县尊大人,在下此来,正是为了此女!”
他故意顿了顿,迎着县尊眼中闪过的了然和杨家人脸上骤然升腾的惊疑、恐慌,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锦缎袖袍中,掏出一张折迭整齐的纸。
他动作从容优雅,轻轻将那纸张展开——赫然是一张格式完备、鲜红指印赫然在目的卖身契!
“此女孟玉楼,”大官人淡淡说道:“早已卖身于我西门府为奴!乃是我西门庆家中签了死契的使唤丫头!这白纸黑字、指印鲜红的卖身契在此,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他目光转向孟玉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审视中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看戏般的玩味。
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扬声问道:
“孟玉楼!抬起头来!你自己说,是也不是?!你可是心甘情愿,签押画押,卖身入我西门府为婢的?!”
此言一出,真个是石破天惊!震得满堂之人魂飞魄散!
杨四叔等人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扼住了喉咙,眼珠子暴凸出来,几乎要夺眶而出!
一张张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被截胡的、噬心蚀骨的狂怒!
李县尊捋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了然——这西门大官人,好一招釜底抽薪!好狠的手段!这一桩吃绝户,就被他这么轻而易举的截胡了!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齐刷刷钉在了孟玉楼那摇摇欲坠的单薄身躯上!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颅,仿佛顶着千钧重担。
万万没想到,救自己的代价,竟然是从此进入西门府上成为死契的婢女!
那张惨白如金纸的脸上,泪痕交错,血污刺目。
此刻,又是她做最后决择的时刻!
上次她拒绝了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
大堂之上,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孟玉楼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她没有先回答西门庆,反而将冰冷得如同淬毒匕首般的目光,缓缓扫过那群如遭雷击的杨家族人,嘴角竟扯起一丝极其惨淡、却又带着无尽快意的冷笑,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
“呵……任你们机关算尽,敲骨吸髓……又能如何?我孟玉楼那两个铺子,那一箱箱的金银细软……你们这些豺狼,一分一毫……也休想沾手——!”
这诛心之言如同淬毒的鞭子,抽得杨家人心胆俱裂!还不等他们从这恶咒般的诅咒中缓过神。
孟玉楼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向县尊,嘶声喊道:
“是——!县尊大人明鉴!民女正是西门大官人府上的丫鬟!这卖身死契千真万确!民女……是自愿签押的!自愿成为西门大官人府上的婢女,此生此世,永不背弃!”
一言既出,如同丧钟敲响!满堂杨氏族人,面如死灰,万念俱灰!
西门大官人闻言,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上前一步,对着县尊朗声道:“县尊大人明察秋毫!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带着几分刻意的轻篾扫过地上跪着的孟玉楼,声音陡然转冷:
“我这不守规矩的贱婢!竟敢背主私逃,擅自与人签下婚书,妄图嫁人!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岂有此理!”
他声音不大,刺得杨家人心头滴血——他们费尽心机图谋的婚约,在西门庆口中竟成了丫鬟的“背主私逃”!
“县尊大人,”西门庆转向李县尊,语气又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这等背主忘恩、胆大妄为的奴婢,按律自当严惩!不过嘛……她终究是我西门府签了死契的奴才,生死皆由我府上发落。今日,我便要将她带回府去,好生‘伺候’管教!”
李县尊何等精明,心中早已雪亮。
这西门大官人哪里是来要什么“公道”,分明是看上了这寡妇的身子和家私,又借势彻底碾碎杨家的妄想!
既然这寡妇心甘情愿,自己顺水推舟也就是了。
他捋须沉吟,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与“依法办事”的严肃:
“恩……大官人所言,倒也在理。这孟玉楼既是贵府奴婢,背主私嫁,按律确该由西门府严惩,然国有国法这杖刑不可废!”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杨家众人,又看向西门庆,话锋微妙一转:
“不过嘛……念在她已认罪伏法,且这婚约之事,杨家也……嗯,颇有纠缠不清之处……本官便折中处置:此婢背主之罪,责三十杖,以儆效尤!此乃律法所定,不可全免。”
他话说到这里,语气忽然变得极为“体恤”门庆拱了拱手:
“然则!大官人乃显谟学士,身份贵重,体面攸关。府上奴婢犯事,自有家法约束。”
“这三十杖……权且记下。大官人可将此婢先行带回府中严加管教执行家法,待其伤势稍愈,择日再来领受这三十杖刑便是!如此,既不违国法,也全了显谟阁学士的体面。西门显谟以为如何?”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西门庆天大的面子,又用“择日领刑”的空头支票维护了律法的表面尊严,更是把“伤势稍愈”这个遥遥无期的由头递到了西门庆手里。
家法还没执行完——那三十杖,自然是永远不必再打了。
西门庆心领神会,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对着李县尊潇洒地一拱手:
“县尊大人明断!如此处置,既彰国法之威,又顾念人情之常,实乃两全其美!西门庆在此,谢过大人周全之德!”
“周全之德”四字,他说得意味深长。一场足以杖毙孟玉楼的泼天祸事,就在这两位大人物的三言两语、心照不宣之间,轻描淡写地化于无形。
只剩下堂下那群面如死灰、如坠冰窟的杨氏族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处心积虑谋夺的“肥肉”,就这样被西门庆这只猛虎,一口叼走!
那杨四叔眼见煮熟的鸭子要飞,急得眼珠子通红,如同输光了本钱的赌棍,猛地从人堆里蹿出来,“噗通”一声跪在堂前青石板上,扯着嗓子嚎道: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这孟氏贱妇,早已许配给我杨家嫡亲侄儿杨守礼为妻!婚书在此,三媒六证俱全!她生是我杨家的人,死是我杨家的鬼!那西门府的卖身契,定是这贱人走投无路,勾结外人伪造的!求大老爷明鉴!”
他一边嚎,把脖子一梗,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狠厉:
“况且!我那侄儿守礼,乃是当朝宣政使杨戬杨大人的远房族侄!!”
“宣政使杨戬”这五个字,如同一个炸雷,劈在李县尊天灵盖上!
李县尊惊得“噌”一下从太师椅上弹起半截身子,脸色“唰”地白了!他这七品芝麻官,哪里惹得起这等通天的人物?!
杨戬,那可是官家身边一等一的亲信大太监,专为官家照顾这天下奇花异石、珍禽宝兽!
手指缝里漏点沙子,都能压死他这小小县令!更别提杨戬心狠手黑的名声在外……
李县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额角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他下意识地扭过头,惶惑不安地望向西门大官人,眼神里满是“这如何是好?”的惊惧。
西门庆初闻“杨戬”之名,心头也是一凛!
这阉竖权势熏天,确实是个硬茬子。
他眼风如刀,闪电般扫向人群里那个被杨四叔推出来、强撑着挺起胸膛的杨守礼。
只见那杨守礼,虽一副的倨傲模样,可那眼神却如同受惊的老鼠,躲躲闪闪,畏畏缩缩,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市井小民硬充大头蒜的虚怯,哪有半分高门纨绔的跋扈底气?
大官人心中顿时雪亮,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讥诮,非但不惧,反倒上前一步,对着那杨守礼扬声问道:
“哦?原来这位,竟是杨戬杨大人的族侄?失敬失敬!”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在杨守礼脸上来回逡巡,“说来也巧,前些日子官家恩赏,授了在下这显谟直学士的虚衔,杨戬杨公公……呵呵,就在御前伺候,还与在下寒喧了几句,甚是亲切。”
“不知小哥儿是杨公公哪一房的侄儿?姓甚名谁?赶明儿见了杨公公,在下倒要好好替小哥儿问个安,攀攀亲,叙叙‘族谊’!”
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直直轰在杨守礼头顶!
他哪里见过什么杨戬?不过是祖上不知隔了多少代、八竿子打不着的破落户,仗着都姓杨,在乡里招摇撞骗罢了!
如今被西门庆这真见过杨戬的煞星当面点破,还要去“问安攀亲”,这岂不是要把天捅个窟窿?!
杨守礼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那强装的倨傲瞬间垮塌,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变得死人一般灰败!
他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如同被抽了筋的癞皮狗,拼命地摆手摇头,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尖叫道:
“没有!没有的事!青天大老爷!小人……小人根本不认识什么杨公公!都是……都是杨四叔他胡吣!他……他为了霸占孟寡妇的家财,硬逼着我冒充的!小人冤枉啊——!”
这一嗓子,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你个刁滑奸诈、狗胆包天的杨四!”李县尊方才的惊惧瞬间化为滔天怒火!
他感觉自己像被当猴耍了,还是当着西门大官人的面!
这要是传出去,他这官还做不做了?!他气得胡须乱颤,抓起惊堂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公案上!
“啪——!”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大堂嗡嗡作响!
“好一群不知死活、攀诬上官、扰乱公堂的刁民!竟敢假冒杨公公亲族,欺瞒本官!真真是罪该万死!来人啊——!”
李县尊须发戟张,指着面如土色、瘫软在地的杨四叔和一众杨氏族人,声嘶力竭地咆哮:
“给我将这群无法无天的杨家刁棍,叉出去!重责二十大板!枷号衙前示众三日!以儆效尤!再有敢咆哮公堂、攀诬上官者,定打不饶!退堂——!”
杨氏族人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
有几个敢拍着胸脯说硬扛二十大板的,更别说如此冷的深冬竟然枷号衙前示众三日!这还有命活吗?
“青天大老爷饶命啊——!”
杨四叔首当其冲,方才那点扯虎皮做大旗的狠厉劲儿早被抽得干干净净,此刻活象一条被踩住脖子的癞皮狗,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两步,额头“咚咚咚”死命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眨眼间便是一片血糊糊的污渍。
他这一嚎,如同开了闸的污水沟,后面那群杨家族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顿时炸了锅!方才还如狼似虎想分一杯羹的嘴脸,此刻全变成了丧家之犬的惶怖。
“老爷饶命!不干小人的事啊!”一个瘦猴似的后生,吓得裤裆都湿了一片,腥臊气弥漫开来,他瘫在地上,只会筛糠似的磕头。
“都是杨四撺掇的!是他逼着我们来的!”
“大老爷明鉴!我们就是跟着来看热闹的!啥也不知道啊!”
哀嚎声、求饶声、哭喊声、互相指责的唾骂声,混作一团,如同滚沸的泔水缸,臭不可闻,把个庄严县衙大堂,生生搅成了屠宰场前的牲口圈!
而跪在风暴中心的孟玉楼,此刻却象一尊冰冷的石象。
她依旧跪伏在地,那身伤沾满了尘土,可她的背脊,却在这片混乱的哀嚎声中,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挺直了起来!
她缓缓抬起头。
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泪痕交错,下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可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充满绝望、如同死水的眼睛,此刻却象又带着一近乎疯狂的快意!
她死死地盯着那群在地上翻滚哭嚎、丑态百出的杨氏族人。
还有那杨守礼——他早已瘫软如泥,面无人色,裤裆里也是一片狼借,眼神涣散,嘴里只无意识地喃喃着“别打我……别打我……”,活脱脱一滩烂泥!
看着这群处心积虑要吸干她骨髓、将她逼入绝境的豺狼,如今像蛆虫一样在尘埃里翻滚哀鸣……
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畅快,猛地从孟玉楼的心底最深处炸开!
她猛地张开嘴冷笑不停,想要大声骂,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啐了一口,囫囵吐出两个字来:
“报—应—!!”
浊泪汹涌顺着白淅美艳的小脸而下,砸落在冰冷的地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