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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扈三娘遇大官人,孟玉楼被逼嫁(1 / 1)

大官人回头一看。

凛凛立着一个女子,身量拔得极高,竟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半头!恰似雪里一株傲立的赤松,筋骨里都透着野性。

她身上裹着一件玄色箭袖袄装,料子紧匝匝贴在身上。

腰里煞着巴掌宽的熟牛皮擎带,硬生生勒出个蜂腰儿来,那腰肢细得惊人,偏又韧得似盘紧的弓弦,勒得胸脯子绷绷鼓胀的团团活物儿。

下头是同色的扎脚马裤,蹬一双翻毛麂皮快靴。

那裤管裹着两条玉腿,撑得滚圆饱胀,走动间腴肉暗滚,臀儿轻摇。

便是那最露骨的春宫秘戏图儿,也描画不出这般既野性泼辣、又肉香四溢、还透着似乎千斤力道的腿臀来!

隔着厚实布料,也挡不住底下活肉那惊人的弹性和野马般的力道,真真儿是能夹断汉子腰、坐碎莽夫骨的勾魂物事!

通身上下,明明美艳明媚,却又无半分闺阁女儿的钗环脂粉气,倒象一头雪原里蹿出来的母豹,干净、利落、带着股子生冷的煞气。

一头泼墨似的乌发,也不挽那繁复发髻,只用一根赤金环儿高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脖颈儿修长白腻,在寒风里挺得笔直,真真赛过那雪地里引颈的天鹅。

再看那张脸儿,真个是艳若桃李,偏又冷若冰霜!

两道眉毛斜飞入鬓,不描自黛,黑压压透着煞气。

一双凤眼,亮如寒星,开阖间精光四射,扫过来便似两把小刀子,顾盼生威。

徐直被她眼风扫着,腿肚子登时转筋,慌忙把眼珠子挪开。

“咦?是你!”大官人尚未及开口,那女子凤目如电,在他脸上只一扫,寒星般的眸子倏地爆出两团精光,竞认出了他来!

脸上那层冻人的冰霜瞬间裂开几道缝隙,绽出一个明朗爽利的笑容,这一笑,便似雪地里骤然开了朵带刺的野玫瑰,那通身的艳色带着野劲儿,更是逼得人眼晕。

她二话不说,对着马上的西门庆便是“唰”地一个抱拳礼!动作干净利落,带起一股冷冽的破风声,腰肢儿一拧,胸脯儿也跟着微微一颤:

“原来是你!京城多亏义士出手,替我解了那起泼皮无赖的腌臜纠缠!扈三娘在此谢过!”她声音清越,娇媚里透着股子脆生劲儿,又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敞亮豪气。

西门大官人这才完全回过神来,眼前这英姿勃发、艳光逼人又煞气腾腾的女子,可不正是月前在东京汴梁朱雀大街,见几个无赖调戏、身边还带着两个妇人的那位?

当时他一时兴起,用没羽箭打翻了两个恶仆,替她解了围。

大官人摇头,目光在她紧束的腰身上打了个转儿,才朗声笑道:“哈哈,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赞叹:“倒是娘子当时那几下拳脚,干净利落,颇有章法,一看便是名师真传!端的是一身好筋骨,好气力!令在下好生佩服!”

扈三娘听他夸赞武功,凤目中的笑意更浓了几分,显然对此极为受用。

她性格爽朗,也不扭捏,坦然道:“些许微末功夫,不值一提,只是出入京城碍着规矩不能带兵刃,险些着了那些纨绔子弟的腌臜道儿。。”

“倒是义士你那手飞石绝技,神出鬼没,指东不打西,端的是一手好“没羽箭”!教人大开眼界!”

大官人笑道:“雕虫小技,娘子谬奖了。”

扈三娘再次叉手抱拳,行了个江湖礼:“义士侠肝义胆,三娘记在心上了!他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到扈家庄来寻!我名扈三娘!”

大官人心中翻了个白眼,这些个绿林人士都是画大饼的德行。

又想到扈家庄?

大官人又是一愣,似乎这些年来自己府上的野味山货便是购自这里。

这扈三娘说罢,目光转向一旁的掌柜徐直,那股子面对西门庆时的爽朗笑意瞬间敛去,又恢复了雪原般的清冷干练,凤目如刀:“请问,你是此间堂柜?”

徐直被这声带着威势的冷冽询问惊得一哆嗦,如梦初醒。见到这美艳高挑的野性女子与东家似乎有些熟稔,此刻听她问话,哪里敢怠慢?

忙不迭点头哈腰称是,同时忙指向端坐马上的大官人,声音拔高:

“正是!我便是铺中管事,不过,这位,”他腰弯得更低,“这位才是我们铺子真正的东家,清河县顶顶大名的西门大官人!”

扈三娘吃了一惊,英气的眉梢微挑,对着大官人又是“唰”地一个抱拳:“面见大官人!“

“扈家娘子可是要采买绸缎?”大官人一撩袍角,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将缰绳随手丢给身后小厮玳安,脸上堆起一团和气生财的笑:“娘子这般人物,怎生不到京城里置办上等货色,反倒屈尊来了我们这清河小县?”

扈三娘性子爽利,不喜弯绕,点头便道:“正是!年关将近,庄上男女老少,需备些新衣料子过年。”

说罢,那丰润饱满、胭脂也似的红唇儿里,轻轻吐出一口白气,叹道:“原也这般打算的。可恨京城里那些大布庄,如今都被一家把持了去!想是怕得罪那群腌臜纨绔子弟,竞寻个由头,推三阻四不肯接我的单子!”

大官人“哦?”了一声,慢悠悠问道:“却不知扈娘子庄上,需用多少匹数?”

扈三娘凤目微扬,略一沉吟,爽快道:“庄内上下,连庄客带家小,约摸千把口人。每人需做一套过年的新衣,料子不必太花哨,要紧是结实耐磨,颜色倒不拘,青蓝皂白皆可。“

“千人?!”大官人缓缓点头。

这倒是一注不小的买卖!

他随即转向旁边垂手侍立、眼巴巴瞅着的徐直:“徐掌柜!扈娘子要的这数目,你心里速速盘算盘算,需多少匹上好的绸缎才够支应?“

徐直那颗算盘珠子打的噼啪响的脑子,早已转得飞快。闻言腰弯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上搓着手道:“回东家的话!这千把口人做衣,便是按最省俭的算法,加之裁剪缝纴的折耗——少说—

少说也得四百足匹上好的绸缎,才勉强够支应得来!“

扈三娘接口道:“倒和我们庄上盘算的数目差不离,正是要采买四百匹。”

大官人眼皮微抬,继续问道:“恩。徐直,库里如今,这等成色的绸缎,可还凑得出这个数?”,徐直闻言,脸上瞬间如同吞了黄连,皱成一团,露出十二分为难的神色,两只手搓得快要冒火星子:

“东家!咱铺子刚办了那十人成团,折价拼单’的热闹!库里的绸缎—库里的绸缎已是去了一大半!如今——如今满打满算,最多——最多也就能挤出五十匹了!“

大官人这才转向扈三娘,叹了口气,脸上堆满歉意:“哎呀呀!扈娘子!实在是对不住!小号库房竟一时周转不开了,怠慢!怠慢!”

扈三娘两道斜飞入鬓的英挺眉毛立刻蹙了起来,拧成个疙瘩,显然对这结果极不满意。

她凤目如电,环顾四周,瞥见斜对面一家门脸颇大的布庄竞是大门紧闭,冷冷清清。

便抬手一指,那玉葱似的指头带着风声戳向那边,柔声问道:“那家布庄呢?大白天的,缘何关门闭户?”

大官人尚未及开口。

徐直已抢着上前半步,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哎哟喂!扈娘子您有所不知!那家那家可是出了塌天的大祸事了!听说是东家——唉!这铺子——这铺子恐怕——没个十天半月,是决计开不了门的!”

他话锋一转,腰杆似乎挺直了些,声音也带了几分笃定:

“不瞒娘子说,如今这清河县地面上,能立时供上您这数目、又合您这成色要求的料子,除了我们,您怕是打着灯笼也寻不出第二家了!”

“您要现买,怕是只能等我们新货到仓,或者——·或者看看能不能从邻近州府的分号里,给您紧急调拨些来应应急?”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既点明了自家是独一份,又暗示了紧迫和自家能耐。

大官人在一旁听着,眼皮半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并不拆台。

这徐直倒会看眼色行事!他这般做作,还不是为了替自家东家把这注大买卖牢牢攥在手心里?

横竖都是为了他西门大官人的银子响叮当!

何必拆自己的台。

扈三娘两道英眉微蹙,凤目盯着徐直,问道:“既如此,新货何时能到?年关可不等人!我可听闻江南最近水路不通畅,只有大型官船才能保住货物。“

徐直闻言,腰杆子立刻挺直了几分,脸上堆起十成十的笃定笑容,拍着胸脯道:“扈娘子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水路不通畅,我们东家还有陆路,半月之内,包管稳稳当当运到咱清河!“

扈三娘略一思忖,心下盘算日子倒也宽裕,便又问道:“价钱几何?”

徐直等的就是这句!小眼睛里精光一闪,脸上笑纹更深,声音也热络了三分:“哎哟,娘子您问着了!巧得很!咱家铺子正办着“十人成团,折价拼单’的大利市!若按常价走,四百匹绸缎可不是小数!但娘子您既是东家的故人,又是这般爽利人物,小的斗胆做主——”

他故意顿了顿,觑着扈三娘脸色,才压低声音,仿佛透露天大机密:“给您算作——团了足足两个四十份的大团!这折扣——嘿嘿,保管让您满意!”

说罢,也不再多言,抄起柜台上的乌木算盘,“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珠子上下翻飞如穿花蛱蝶。末了,将算盘一推,那数目赫然亮在扈三娘眼前。

扈三娘定睛一看,心中暗忖:虽比京城平日价略高了些,但如今京城那帮腌臜货色断了路,此地又只此一家,加之这折扣——倒也勉强吃得下。遂爽快点头:“成!这四百匹料子,便给我留下!”

徐直一听,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脸上笑开了花,嘴里却忙不迭道:“娘子痛快!只是——只是这行里的规矩,数目恁般大,需得先下定钱一百两足色纹银,立下字据为凭,小的才好去信催货、

锁仓留匹,不敢误了娘子大事!”

扈三娘也不罗嗦,更不讨价还价,转身走到自己那匹骏马旁,探手从鞍后褡裢里“哗啦”一声,摸出个沉甸甸的青布包袱,解开系绳,里面赫然是白花花的官银锭子。

她数也不数,掂出一百两,往徐直柜台上一推:“喏,一百两!清点清楚。半月后,我自带车队来取!”

徐直两眼放光,忙不迭验过成色斤两,嘴里连声赞道:“娘子真乃信人!爽利!爽利!”随即回身钻进柜台,取过笔墨印泥,唰唰写就一张回执,双手奉上:“娘子收好!凭此宝单,届时付清尾款,提货走人,绝无差错!“

扈三娘接过回执,看也不看便收入怀中,对着西门庆一抱拳:“西门大官人,徐掌柜,三娘告辞!”

言罢,她翻身上马,动作矫健如鹞子翻身,也不踩镫,玉腿只一扬,那紧绷绷裹在马裤里的丰腴腿股便高高甩起,活脱脱一条母豹子腾身!

腰肢儿只一拧一送,那滚圆的紧臀便结结实实墩在了马鞍之,两条健硕浑圆的大腿内侧更是铁钳般狠狠一夹,夹得鞍桥都似呻吟了一声。

待那飒讽爽身影远去,西门庆这才踱到柜台边,手指轻轻叩着台面,眼皮也不抬,慢悠悠问道:“徐直,最近仓库团销一空,刨去本钱脚力,能落下多少净利?”

徐直脸上那谄媚算计的笑容还未褪尽,闻言立刻凑近,枯瘦的手指在算盘上又一阵飞拨,末了,压着嗓子,带着抑制不住的狂喜回道:“回东家!少说——少说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枯树枝般的手指,用力晃了晃,“两千两雪花银!只多不少!”

大官人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弧度,微微颔首。他捻着腕上的佛珠,目光投向门外熙攘的街市,仿佛看到了源源不断的银子流进来,对徐直言道:“恩。不错。后面——还有一批两千两本钱的货,正在路上。”

徐直一听,喜得差点跳起来,搓着手,声音都发颤了:“哎哟我的好东家!这真是财神爷追着喂饭呐!等那批一到,咱快马加鞭再团销出去,又是净落两千两!这江南盗匪四起,只要货物不损失,净利翻上一倍再简单不过!”

大官人点点头,心中暗自比较:果然这绸缎行当,利市比自家那生药铺子厚得多!

只是——他眼神微冷。

生药铺子想赚大钱、发横财,光靠零敲碎打不成气候。上军队那条线,把药材当成军需往那卫所军营里送,那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一本万万利的天大买卖!

还有一物!

大官人心中念道:大理出产一种草药,唤作“田七”,又有个浑名叫“金不换”。

此物止血生肌,神效无比,尤其对金疮刀伤,敷上立时见效,说是能救命也不为过。

如今这药,还只在南边蛮荒之地流传,北地罕有。

若是能把田七运来,拢断了这门路,何止是一本万利?简直是坐地生金,开了座银山!“

他眉头紧锁,那大理国路途遥远,瘴疠横行,非是熟门熟路、有根底的巨商大贾,寻常人哪里走得通?

除非能搭上一位大理的豪商共议此事,才是正紧。

大官人抬头一望,天色已暗,召唤玳安过来往新开张,号称都是胡姬的醉春楼走去。

却说这大长腿孟玉楼此刻又被围在家中,只见那亡夫家的杨四叔,引着数十个杨家亲族,把自家小院围了起来,几个辈分高的推推搡搡,闯将进来。

那杨四叔生得一张油滑面皮,两只眼珠滴溜溜乱转,未语先笑,却带着三分刻薄七分算计。

“侄媳妇儿!”杨四叔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斜睨着孟玉楼道,“守寡的日子难熬,你年纪轻轻,花朵儿似的,何苦在此枯坐?俺们今日来,一则念你孤苦,替你寻个前程;”

“二则嘛,宗锡撒手去了,他辛苦攒下的那点子家业,总得有个说法,不能白白流落到外姓人手里不是?”

旁边那杨宗保是个莽夫,按捺不住,粗声喝道:“正是!那布庄的本钱、现存的银子、箱笼家伙都是俺杨家血脉挣下的!你一个妇道人家,守得住么?趁早交出来,俺们替你保管,日后也好寻个老实人家打发你去!”

孟玉楼心中雪亮,这群饿狼是来夺产逼嫁的。

她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将手中素帕轻轻绞着,低垂粉颈,显出几分哀婉柔弱,细声道:“几位舅舅、叔叔的来意,奴家省得了。想到亡夫,奴家心如刀绞,实无暇顾及这些身外之物。只是—”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缓缓扫过众人:“只是宗锡留下的产业,一分一厘,奴家都记在心上。

待奴家——待奴家日后寻个归宿,嫁出门去,自然将杨家之物,一应俱全,交割清楚,绝不教它落入外人之手。如今还在杨家门里,奴家自会看管,不劳各位费心。”

这话软中带硬,点明“嫁出去”才交杨家之物,此刻她仍是杨家主妇,名正言顺。

杨四叔等人听了,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想逼她立刻交产,她总以嫁人为推脱。

自己问她何时嫁,又一改再改时节。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寻不出更硬的话头。

杨四叔干笑两声:“甥媳妇儿是个明白人,如此甚好,甚好!只是莫要拖延太久,误了青春,也寒了族人的心。我们把话放这,徜若年内你还不出嫁,无论如何也要把族产交出来。”

又虚情假意地说了几句场面话,见孟玉楼只是垂首不语,一副哀戚模样,讨不得更多便宜,只得悻悻然带着那几人起身走了。

杨家人前脚刚走,孟玉楼尚未来得及喘口气,她那边的嫡亲嫂子张嫂,便风风火火地赶了来,身后还跟着她娘家一个远房叔伯孟大妗子和她孟家一位堂兄。

张嫂一进门,便拍手笑道:“我的好姑娘!可算把那些瘟神送走了!你瞧,天大的喜事来了!

你娘家人岂能不为你着想?我们日夜悬心,替你寻摸了个顶顶好的去处!”

她凑近前来,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份热切:“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李衙内,李拱璧!你道如何?人家是正经官宦子弟,家资巨万,人物风流!前头娘子没了,正要寻个知书达理、品貌端庄的填房!嫂子我一得了信,立刻就想到了你!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姻缘,一步登天了!“

孟大妗子也在一旁帮腔:“玉楼啊,你守在这里,冷冷清清,有什么指望?那李衙内家,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丫头仆妇成群使唤。嫁过去,你就是现成的奶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们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了多少人情,才攀上这门亲!你千万莫要错过了!“

孟玉楼听着,面上那点哀戚之色渐渐褪去,换上了一层冰霜。

她抬起眼,直直看着张嫂和孟大妗子,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

“呵,”她轻轻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如同冰珠落地,“好一个顶顶好’的去处,好一个费心费力’的娘家亲戚!嫂子,妗子,你们口口声声为我好,为我寻前程。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如针,刺在两人脸上:“只是这京城里的李衙内,李拱璧,他究竟是何等人物?是你们亲眼见了他的品貌家私,确知他是个良配?”

“还是——有人许了你们大把的好处,撺掇着你们来,哄骗我这寡妇改嫁,好从中渔利?“

“那李衙内若真如你们所说这般好,京城的闺秀、大户人家的女儿,难道都瞎了眼,轮得到我一个清河县的寡妇?只怕这好姻缘’的底细,你们自己心里也未必清楚,不过是听人嚼蛆,或是——与人串通好了,来算计我孟玉楼罢了!“

这一番话,如同钢刀,直直捅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窗户纸,将内里的算计和龌龊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张嫂和孟大妗子被戳中心窝,登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同开了染坊。

张嫂先跳将起来,指着孟玉楼,气得浑身发抖:“好!好你个没良心的孟三儿!我们一片好心,全当成了驴肝肺!”

“你—你竟敢血口喷人,污蔑长辈!那李衙内千真万确,家世显赫!我们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你自己命苦克夫,我们不怕晦气替你张罗,倒落得你一顿排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孟大妗子也拍着凳子帮骂:“反了!反了!小蹄子,守了几天寡,倒守出威风来了!敢这么编排长辈?我们图你什么?图你杨家那点破铜烂铁?”

“还不是看你年轻守寡可怜!你倒疑神疑鬼,把我们都当贼防好!好!你既这般不识抬举,我们从此再不管你死活!任由杨家欺负你!”

两人气急败坏,唾沫横飞,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留下孟玉楼一人,对着满室空寂,脸上那抹冷笑渐渐化为凄楚,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张嫂与孟大妗子夹枪带棒、气急败坏的詈骂声,兀自在耳根子底下嗡嗡作响。

偌大个屋子,登时静得瘆人,只听得灵前那盏长明灯,豆大一点火苗儿“扑簌簌”乱跳,映着杨宗锡那黑黢黢的牌位,越发显得阴森森、冷凄凄,活似个勾魂的判官。

孟玉楼浑身脱了力,一屁股瘫在圈椅里,方才那一番疾言厉色的冷笑与诘问,耗尽了她的精气神儿,也把娘家人脸上那层薄薄的温情面皮,彻底撕了个稀烂。

此刻,一股子透骨的寒气才“丝丝”地从脚底板往上钻,冻得她十根指头尖儿都木了,麻酥酥没半点知觉。

这世道,一个寡妇是真真难熬!前有狼后有虎,那有什么亲情,全巴不得活吞了自己。

“话是撂出去了,痛快倒是痛快,可这往后—”她死命绞着手里那条素绢汗巾子。

娘家嫂子张婆子,还有那孟大妗子,唾沫星子横飞,左一个“京城李衙内”,右一个“泼天的富贵”,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可她们越是赌咒发誓,急吼吼像催命,孟玉楼心窝子里那团疑云,就越发浓得象化不开的墨汁。

“若那李衙内真个如她们所说是家世清白、人物风流的官宦子弟,肯抬举我这寡妇做个填房””

想到此处,一丝儿微弱的、对安稳日脚的向往,如同腊月里冻土下钻出的一点草芽,在她心尖尖上颤巍巍晃了一下。

若果真是这般,她孟玉楼后半辈子有了倚靠,便是拿出些黄白之物重重酬谢张嫂她们,也是天经地义,她甘心情愿。

然!这念头刚冒头,就被一股子更阴更毒的惧意“腾”地压了下去!

那寒气活象条湿冷的毒蛇,顺着脊梁骨“嘶嘶”往上爬,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肝五脏!

“怕只怕—怕只怕这千好万好的“李衙内”,压根儿就是她们不知从哪个阴沟洞里掏摸出来的地痞光棍,或是与那起子强人串通好了的泼皮破落户!“

孟玉楼激灵灵打了个寒噤,眼前仿佛已见着那骇人的光景:

一顶花轿摇摇晃晃抬进个破败不堪的野院子,那所谓的“李衙内”扯下假面皮,露出青面獠牙,身后薛婆子、孟大妗子,保不齐还有杨家那起子饿鬼张四舅之流,一个个挤眉弄眼、龇牙咧嘴,饿虎扑食般一拥而上—

到那时节,我这寡妇,可不就成了砧板上赤条条一块肉!

杨家剩下那点子箱笼细软,我这些年积攒的体己银子,连皮带骨带身子都成了他们嘴里嚼得动的肥膘!

叫天,天聋!叫地,地哑!

万事休矣!

这念头一起,孟玉楼只觉冷汗“唰”地浸透了小衣,黏腻腻贴在身上,如同裹了层尸布。

她太知晓这些“至亲骨肉”的肚肠了!杨家那边是明火执仗,举着刀枪来抢!

娘家这边却是口蜜腹剑,揣着砒霜来哄!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孟玉楼美艳的脸蛋黯然失色,银牙紧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珠子来!

那对长腿牢牢的夹架着。

她一个寡妇失业,无儿无女,娘家是虎口,夫家是狼窝,唯一的活命本钱,就剩这点浮财和这副还算周正的脸蛋和身子了。

可这点子本钱,落在那些红眼绿睛的亲戚眼里,就是块油汪汪、香喷喷的肥肉,谁不想扑上来啃两口?

“信不得——半个字也信不得!”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钻心的疼让她强打起精神。

“管他什么李衙内、张衙内,没亲眼瞅见,没把底细摸得门儿清,便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那也是水月镜花,是吊死鬼伸出来的长舌头—专勾人命的!“

可这底细又该往何处去摸?她一个守着冷灶台的深宅寡妇,能有多少门路?

难不成真象那圈里待宰的羔羊,伸着脖子等着那不知是福是祸的花轿来抬?

“呜”窗外一阵邪风卷过,灵前那豆大的灯苗猛地一跳,挣扎了几下,“噗”地一声,竟灭了!屋里登时陷入一片死黑。

孟玉楼只觉得一股子透心凉的寒气,从脚底板“嗖”地直冲天灵盖,冻得她三魂七魄都要散了。

这偌大的宅院,此刻活脱脱成了口冰冷的铁棺材,将她囫囵个儿困在当中。

前头是张着血盆大口的豺狼,后头是磨着利爪的饿虎,左也是死路,右也是绝路!

她茫然瞪着亡夫那黑黢黢、冷冰冰的牌位,那木头疙瘩死寂无声,给不了半分活气儿,只有无边无际的凄惶和孤绝,铅块儿似的沉甸甸压在胸口,憋得她眼冒金星,几乎要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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