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闭上眼睛,这些日子不愿深思的消息再次浮现在他 的脑海之 中。
若有天命,为何要选择秦国 ?如此虎狼之 师,天下焉能安矣?难道所谓神明,也是眼盲心瞎吗?
张良不由得嗤笑。秦国 传来嬴政在旧楚故地 湘山祠得遇玄鸟神使时,张良不屑一顾,并且一度以为嬴政求长生求疯了。
年轻的张良万万没想 到,老了的他 也会像始皇帝一样求仙问道。
只不过嬴政是秋长生,年老的他 一方面是受道家处世哲学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在朝局之 中急流勇退。
这也是谋圣的生存智慧了。
一开始,他 以为所谓神使是秦国 的一个骗局。直到后来咸阳传来越来越多的消息,冬麦试种成功、征服百越、开设咸阳学宫、纺织官坊越开越多,造纸术、印刷术、石磨、报纸、糖,这些东西迅速传遍了三秦大地 ,慢慢向原六国 故地 蔓延。
张良也不得不承认,嬴政遇到了有真 本事的人了。
博浪沙的刺杀,力士问他 犹豫没有,他 只说按计划行事。但到底有没有只有他 自己 清楚。
未成型的谋圣此刻也有自己 的烦恼。
刺杀的失败让他 损失了大半积蓄,如今已是山穷水尽。
他 首先想 到的是旧日的盟友,那些曾经信誓旦旦要恢复六国 的贵族们。
待搜寻不严之 后,他 火速前往其 余五国 反秦之 人的住所。
第一站在旧楚,楚国 遗老景桓住在这里。
记得十年前他 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这位曾经的楚国 司马还慷慨激昂地 发誓要“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然而如今出现在他 面前的,却是一个身着秦吏服饰、满脸堆笑的小老头。
“刺秦?”景桓吓得松开了手 中的毛笔,沾了墨的笔在洁白的纸张上落下擦拭不去的痕迹。纸张的价格并不便宜,景桓心疼的不得了:“子房莫要说笑。如今法令严明,四海升平,何必再做这等大逆不道之 事?”
张良看着景桓案头堆积的秦朝律令文 书 ,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他 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拜访的齐国 王室田鱼更让他 心寒。这位曾经一掷千金的贵公子,现在成了精于算计的商人。
“子房,识时务者为俊杰。”田鱼吃着秦国 传过来的面食,佐以精美的菜肴:“大秦统一度量衡,开通驰道,这生意可比从 前好做多了。复国 ?复什么国 ?”
张良心中冷笑,真 不愧是投降的齐国 种。
最让张良难以接受的是,当他 失望地 离开田府时,竟发现有一队秦兵等在门外。
“有人举报你图谋不轨。”为首的屯长上下打量着他 。
张良用最后的一些钱币打点 ,才得以脱身。走在回粮仓的路上,他 忽然放声大笑。笑这些贵族的懦弱,更笑自己 的天真 。
那夜,他 做了件极其 幼稚的事,将景桓与田鱼贿赂秦吏的证据分 别投给了他 们的对手 。六国 之 中企图复国 的人即便不是铁板一块,又怎能放过他 们。
离开的那天,张良混在一队商旅中出了城。为了躲避追捕,他 选择了偏僻的小路。
这条路,将他 带入了一个他 从 未真 正了解过的世界。
在一个小村庄,他 看见一位农妇正在使用新 式的织机。
张良付给农妇钱财,又占了脸好看的便宜,农妇对他 无甚戒心。
见他 盯着织机看,还出言解释。
“贵客有所不知,”农妇得意地 展示着:“这是官府发的,十里八乡,有新 织机的只有我这一户。织布比旧时快了一倍还不止。今年多织的三匹布,都换了钱币咧!”
张良麻木地 离开。
他 不知道自己 来到了哪里,只是闷头继续向前。
他 似乎又走到了另一个地 方,在那里,时值秋日,农民们却仍在田间忙碌。
“这是在种什么?”张良上前问道。
“冬麦啊!”老农抓起一把种子,脸上洋溢着希望:“官府说这是从 咸阳传来的,现在种下,明年夏天前就能收获。这下再也不怕青黄不接喽!”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说是为了更多的赋税,但接下来所看到的便是让他 不理解了。
他 在某一处的乡亭,听见当地 的乡啬夫正在向农民们宣讲新 法:“陛下有令,今年垦荒免税!每户新 增田地 ,三年不征赋税!”
农民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刺痛了张良的眼睛。
免税。呵,暴秦收泰半赋税,如今竟然垦荒免税。
他 忽然想 起了韩国 治下的农民。他 的父亲是韩国 相国 ,也曾将他 抱在膝头讲述从 前韩国 强盛的往事,可即便是那时,税赋也没有免去的。
那时的民众,可曾有过这样的笑容?
天空忽然落起了雨。张良遥望空蒙的天际,实在对自己 这一路的见闻反应不能。
秦国 ,竟然改变得如此彻底。
他 不知道自己 又走到了哪里。
只记得自己 又离开了。
他 最后到的地 方,是下邳城外的石桥。
雨中的石桥显得格外冷清。张良站在桥头,望着滚滚东去的河水,又想 起了这些日子在民间的见闻。
老农抚摸新 织机时眼中的光彩,农民播种冬麦时脸上的希望,乡民听到减税令时的欢呼这一切都在无声地 诉说着一个他 不愿承认的事实。
对普通百姓而言,统一带来的安定与便利,远胜过战国 时期的战乱与动荡。
“我所要复辟的,究竟是什么?”他 喃喃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