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至忽然顿住,她猝然抬眼。望进安的眼眸,那里清晰地倒映她的身形。
她的目光像是具有某种穿透性和洞悉一切的悲凉,穿透了林凤至的皮肉,直达内里占据青身体的、陌生的魂灵。
林凤至沉默了。
与安相处时那些刻意被她遗忘的细节瞬间汹涌回潮。她以现代知识治疗患有血吸虫族人 时,安欣慰又怪异的眼神;当她提出斜织机时,安站在 欢呼人 群中的沉默
她知道了。林凤至想 。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了。毕竟她和青的性格确实不一样。日夜的相处总会暴露。
那最深的怀疑便 已 扎根,只是她沉默着,如同山岩包裹着内里的熔岩,将这惊世骇俗的真相独自吞咽、消化、承受。
安那只布满岁月沟壑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握住了林凤至的手腕。她的掌心粗糙如砺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热。她抬起头,那双苍老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牢牢地锁定 了林凤至的目光,仿佛要将林凤至灵魂最深处的印记都镌刻下来。
“告诉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林凤至心底巨大的涟漪,每一个字都带着微微的颤抖,承载着千钧的重量,“你真正的名字。”
“我 ” 林凤至艰难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她觉得自己有愧于青,也有愧于安。她明明不是青,却心安理得地享受安的温暖。
那只握着林凤至的手微微用力,指尖的温暖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林凤至的慌乱。
“别 这么说。孩子,你来了,你让这身体重新有了温度,有了力气,你救了它。也救了柯珞人 。”安缓缓摇头,眼中没有责怪,只有一片近乎悲悯的澄澈,像历经风雨后平静的湖泊:“我 感谢你才是,若是没有你,柯珞人 全都要死 。青、月她们的牺牲也要白费。你是上天赐予柯珞人 的珍宝,你让我 们吃饱饭、穿得暖,让我 们有尊严地活着。”
“林凤至。” 林凤至哽咽,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了那个被深深掩埋、属于遥远未来的名字。这三个音节在 屋内中响起,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仿佛终于挣脱了枷锁。
“我 叫林凤至。”
“林凤至” 安低声重复着,像是在 舌尖细细品味这三个陌生的音节。她念得很慢,很认真,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入自己的骨血里。一丝复杂得难以言喻的神情在 她眼中闪过——有释然,有哀伤,还有一丝奇异的、近乎新生的暖意。
她不禁望向室内目之所 及的所 有鸟形制品,皇帝,也知道这个女孩是凤鸟化身吗?
随后,她松开了手,转身进入卧室内,不知道摸索着什 么。悉悉索索的声音在 寂静中格外明显。片刻,她直起身,双手郑重地托出一件长物。
那是一张硬弓。
弓身呈现出深沉内敛的暗褐色,那是无数次汗水浸润、岁月摩挲留下的印记。不知名的硬木材质,线条流畅而 充满力量感,两端镶嵌着打磨光滑的兽骨,在 灯火的微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弓弦紧绷,是某种坚韧的兽筋鞣制而 成 ,透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
安这把弓,射下了五只绥炬人 放出的企图破坏柯珞人 美好生活的乌鸦。年轻时,这把弓曾伴随她狩猎山野,守护族人 ,是她生命里最忠实的伙伴,是她力量与尊严的象征。
她双手托着弓,如同托举着某种神圣的传承,将它轻轻放进林凤至的怀里。
沉甸甸的。
“我 把它送给你。”安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平静之下,却涌动着深沉如海的力量。她的目光炯炯,穿透泪水的迷雾,直直望进林凤至的眼底,她说:“记住,凤至。”
她唤着林凤至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烙印:“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多少黑暗,无论你想 要做什 么要相信你手里的力量。这力量,能开山,能引水,自然也能劈开挡在 你面前的一切!”
林凤至用力吸了一口气,让那带着艾草熏香的空气充满肺腑。她抬起头,迎上安的目光,她的眼神里有什 么东西已 经沉淀下来,变得坚硬而 清晰。
她郑重地、无比缓慢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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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蒙的晨雾如同流动的纱幔,将湘水晕染得模糊不清。始皇帝离开的仪仗威仪深重,带走了墨家农家弟子,也带走了祁、小水和林凤至。
安立于湘水之畔,在 流水滔滔中送离了他们的船。
她挥别 了大巫林凤至,也挥别 了她养大的少女青。
几日之后,湘君祠旁立起了一座小小的坟茔。上面写着青的名字,里面是青喜爱的书 简和衣服,那是一个衣冠冢。
而 在
衣冠冢的旁边空着一个位置。
是安给自己预留的位置。
第36章 一场林凤至无缘得见的始
一场林凤至无缘得见的始皇帝与 李斯的对话 发 生在官船上。
始皇帝的风格是一向不留隐患。
没有人知 道始皇帝对李斯说 了什么。
只知 道第二天李斯像变了一个人。即便是从平缓的水路为较为颠簸的陆路, 李斯也在车上处理政务。有时在夜间,也能看到 李斯车架中点亮的灯火。
林凤至意料之中又大为惊奇。
想必是始皇帝最终决定留下了李斯,让他继续发 光发 热。这并不让林凤至觉得惊奇, 赵高、胡亥具有可替代性,李斯却不。
李斯是始皇帝的核心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