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闻言,眯起眼睛,仔细将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此人虽面带倦色,略显狼狈,但一身锦袍料子光滑、剪裁合体,再观其面容白淅,手指也不见劳作的粗糙,一看就是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的,倒真象是个落难的客商。
他神色稍缓,将手中鱼叉哐当一声丢回船板,随后撑了几下竹篙,将乌篷小船靠到岸边。
“上来吧。”他招呼道。
这易容改扮之人,自然便是陈玄。
他此次正是用上了先前在鬼市购得的那门无名易容法门。闲遐时略加修习,发现此法颇为神妙,竟还能微调筋骨、改变身高体态,甚至连嗓音都能稍作调整。
那汉子待陈玄站稳,便一边继续撑船,一边说道:“算你运气好,碰上我了。这芦花淀里头,水道岔路极多,活象个大水迷宫。莫说是你这样的外乡人,就是我们本地人,没走过几年的,进去也照样转向摸不出来!”
陈玄拱手:“原来如此,那真是多谢兄弟了。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啥尊姓不尊姓的,”汉子摆摆手,“我叫王大顺。”
“原来是王大哥,我叫常生。”
王大顺含糊地“恩”了一声,算是应下。随后他便不再多言,只一边低低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熟练地撑着竹篙,操控小船在密布芦苇、弯弯绕绕的河道中灵活穿行。
船行了一段,王大顺在一处河湾缓下速度,利落地用竹篙定住船身,俯身从水中提起一只湿淋淋的地笼。
他手法娴熟地解开笼口,就着昏暗的天光朝里一看,嘴里不由低骂了句。
笼子里多是些手指长短、扑腾挣扎的小鱼小虾。
他伸出手指,从中拣出几条稍大些的鱼虾扔进脚边的鱼篓,随后便将剩下的幼小鱼虾哗啦一声倒回河中。
接着,又将空了的地笼重新沉入水底。
如此这般,他又去了两三处下了地笼的地方,渔获大致相同。
偶尔,他也会用竹篙将漂在船边不远处的菱叶拨到近前,伸手从水下摘下几个紫黑色的菱角,丢进鱼篓。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水面上泛起凉意。
王大顺终于将船撑至一处岸边停下,熟练地将缆绳系在一棵老树上。
他拎起那只收获寥寥的鱼篓,朝陈玄道:“走吧,常兄弟,先去我家。”
说罢,他率先跳上岸边。
陈玄这才发现,这王大顺右腿似乎有些不利索。
他“恩”了一声,也跟着王大顺踏上岸边的泥地。
他抬眼望去,远处是个小村落。
零星的灯火在渐浓的暮色中晕开一团团昏黄光晕,道道炊烟从高低错落的屋顶烟囱里冒出来,慢悠悠地融进傍晚微凉的空气里,风中飘来淡淡的柴火气息。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村落,踏着土路来到一处围着矮篱笆的屋舍前。还未靠近门口,便听得院内传来一阵急促的犬吠。
王大顺走到木门前,只见门上挂着一把老旧铁锁,用一根细铁链穿过门环缠了几道。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窸窸窣窣地捅弄了几下,解开铁锁,又将铁链一圈圈从门环上绕下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他收着铁链,头也不回:“常兄弟,我这地方简陋,今晚你就在我这对付一宿。”
陈玄点头:“如此多谢王大哥。”
刚推开木门,一条大黄狗便从门缝里窜了出来,冲着陈玄龇牙低吠。
王大顺笑骂了一句,抬脚虚踢过去:“滚一边去!”
那黄狗被主人一呵,立刻收了凶相,讨好地摇了几下尾巴。可它那双眼睛仍不时瞟向陈玄,鼻头警剔地一抽一抽。
那王大顺招呼了一声,便先一步钻进里屋,随即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窸窣声响。
陈玄趁这工夫,目光迅速在堂屋内扫过一圈,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这王大顺虽一身鱼腥味,可这屋内却收拾得极为干净利落。地面扫得清清爽爽,家具虽旧,却擦拭得不见灰尘,各样物事也归置得井井有条。
正思忖间,王大顺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套叠得整齐的粗布衣裤,递了过来:“常兄弟,我这儿也没啥好衣服,这套是我自个儿的,浆洗得还算干净。你要是不嫌弃,就先换上,总比身上那件湿漉漉的强。”
“多谢。”
陈玄接过,一摸便知是寻常的麻布料子,质地粗糙,但确实浆洗得干干净净,而且看着比王大顺身上穿着的那件还要好些。
衣服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爽的皂角气味,显然是仔细清洗晾晒过的。
陈玄心中念头一转,这屋内处处整洁,拿出的衣物也精心洗晒过,分明是有人细心打理过,怎么看都不象是个独身渔夫的居所。
只是————他已放出神识探查过,这里除他二人与院外那条大黄狗外,确实没有察觉到别的气息。
王大顺放下衣服,便转身去了屋外。
不一会,院中便弥漫开柴火的气味,夹杂着热油下锅的滋啦声和淡淡的饭菜香气。
陈玄换下衣物,心道:“这王大顺倒是个实在人。”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王大顺便端着几样饭菜走了进来。
一大盆熬得浓稠的米粥,几张烙得金黄的热菜饼,几枚鸭蛋,一小盘水煮菱角,还有一盘烧得酱色浓郁、撒了葱花的杂鱼。
陈玄拱手道:“王大哥,今日真是太感谢了————”
王大顺连连摆手,将一碗热粥推到他面前:“快别客气了,出门在外的,谁还没个难处?饿坏了吧,赶紧趁热吃。”
他说着,自己先拿起一块菜饼大大咬了一口,又端起粗瓷碗,沿着碗边呼呼地吹了好几口气,才小心地吸溜了一口热粥。
嘴里还塞着饼,他便含糊不清地接着说道:“咱们这芦花淀啊,象你这样走着走着就迷了路的外地客,每年都有不少。村里老规矩了,见着了都会给带回来,管顿热饭、找个地方歇脚,没啥————”
陈玄端起碗,拿起筷子,从那盘烧杂鱼中夹了一小块送入口中。鱼肉细嫩,虽带着不少细刺,但入口咸鲜适口,确实是地道的农家风味。
“白天捕着些象样的都拿去卖钱了,不着急走的话,明日我再去下网,给你煮一锅我们芦花淀最鲜的杂鱼汤尝尝。”
“王大哥太客气了,这鱼已是十分鲜美。”
王大顺又拿起一颗鸭蛋递给陈玄:“来来,再尝尝这个。可不是我吹,咱们芦花淀的腌鸭蛋,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
陈玄接过鸭蛋,入手还滚烫着。
他在桌角轻轻一磕,用筷子往里一戳一挑,橙红油亮的蛋黄油便汩汩冒了出来,一股浓郁的咸香顿时弥漫开来。
他挑了一点送入口中,蛋黄细腻起沙,蛋白咸鲜嫩滑。
陈玄眼神一亮,竖起大拇指:“名不虚传!”
王大顺爽朗大笑,转又问道:“常兄弟,你这是要去哪?发生什么了?”
陈玄闻言,放下筷子,轻轻一叹:“不瞒王大哥,小弟就是做些贩布的营生。此番从梁国进了些货,正是要运往族内。谁曾想————”
他摇了摇头,“许是近来雨水频繁,河道水流湍急。行至这段水域时,运送布匹的船不知怎地竟翻了。幸亏我从小精通水性,这才捡回一条命,只是那一船布匹————全都没了。”
王大顺听罢,咂咂嘴道:“象我这样在水上吃饭的,最明白一个道理:钱财是漂来的,也能漂走,可人就这一条命。要我说啊,你能从河里安全上来,那就是天大的福气。”
陈玄笑了笑:“王大哥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对对对,就是这个理。”
这时,一阵凉风穿过,吹得屋内油灯火苗轻轻晃动。
屋外是无边的漆黑,隐约能听到风吹过芦苇丛发出的沙沙声响。
陈玄看向屋外:“还好遇到了王大哥,先前我可是听说,这芦苇荡里————”
讲到此处,他话语一顿,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王大顺看在眼里,笑道:“听说啥?是说这水底下藏着专拖人脚脖子的水猴子”,还是那会变作熟人模样、趴在船边喊你下去的淹死鬼”?”
“不瞒王大哥,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听跑船的老人讲过不少民间怪谈。先前在那芦苇荡里打转时,凉风一吹,苇叶子哗哗响,心里就不住发毛————”
王大顺摆了摆手:“都是些老辈人编来吓唬小娃、让他们别近水玩的瞎话!
这淀子里除了鱼虾芦苇,还能有啥?”
“说的也是。”陈玄点头附和。
他随后话锋一转,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带着几分闲聊的好奇问道:“不过话说回来,这淀子里————难道就没什么特别的、奇怪的见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