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哪有秘密可言?阖府上下很快便风闻了冯紫英等人密访之事。
虽说不知其具体谈了什么,但见那几位离去时神色凝重中带着兴奋,便知所谈非同小可。
众人亦对那位闭门苦读的“芸二爷”,更是平添了几分敬畏。
眼见县试之期迫近,只剩最后十日,清竹轩中再也见不到贾芸的身影。他已向贾母告了假,言明要闭门谢客,全力备考。
贾母对此等做法自然全力支持,且特意吩咐下去,将贾芸所居的西廊下小院列为“禁地”,等闲人不得打扰————连送饭的婆子也只敢将食盒轻轻放在门外。
这几日里头,小院内静得只闻风声鸟语。
贾芸并非临时抱佛脚,他两世为人且又融合了两世记忆见识,加之这数月潜心攻读,四书五经早已滚瓜烂熟。
他更多时间是在梳理记忆,将明清科举的规矩、格式、避讳等细节反复揣摩,力求滴水不漏。
然而,越是深入研读近来的科举真题与范文,贾芸心头越是凝重。
八股取士,法度森严,非仅熟读经书便可,更需对圣贤微言大义有精妙阐发,文章结构、破题承题,无一不需功力。
他前世虽有些功底积累,但面对这汇聚了天下英才的独木桥,亦感压力如山。即便是夜深人静烛火摇曳之时,贾芸悬腕练字之馀力求馆阁体端正圆润,无一笔遐疵。
再说另一处,贾芸为备考,已连着多日未至清竹轩讲书。
这日散了学,探春、黛玉、宝钗并迎春几个姊妹却未急着散去,围着李纨在学房内说话。
探春性子爽朗,先就开口道:“大嫂子,你瞧芸哥儿这般用功,连学里都顾不上了,可见是下了狠心。只不知他这番苦功,今科能有几分把握?”
她连问了两声,却不见李纨应答。
扭头看去,只见这位珠大奶奶手里捻着帕子,眼神怔怔地望向窗棂外,脸颊上竟无端漫上一层薄红,倒象是被什么恼人的心事缠住了。
原来李纨方才听得“芸哥儿”三字,心头没来由地一撞,瞬间便忆起前几日的尴尬情景——那日她脚下不慎绊了一下,那贾芸赶忙来扶,那温热的手掌不偏不倚,恰恰托在了她的腰臀之处。
少年力道沉稳,竟让她一时失了方寸……后来更是……思及此,她只觉脸上烘烤般热了起来,心里又羞又恼,暗啐了一口:这不知轻重的猢狲!
“大嫂子!”探春提高了声调,又唤了一声。
李纨猛地回神,见几双妙目都瞧着自己。
她顿时愈发窘迫,忙借低头整理衣袖掩饰过去,强自镇定道:“啊……你们说什么?”
黛玉在一旁看得分明,那双似嗔非嗔的含情目里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只抿着嘴儿笑。
宝钗便温声将探春的话重复了一遍:“三妹妹是问,大嫂子觉得芸哥儿今科有望否?”
李纨定了定神,想起那日父亲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看过贾芸文章后,确曾捻须点头,言其“理路清淅,根基渐厚,是可造之材”。
但此刻她心头那股无名气正没处发,哪里肯说贾芸半句好话?
便只淡淡地道:“他是否考得上,我如何得知?左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我父亲……倒是提过一嘴,说他尚可。”
这“尚可”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便显得格外轻描淡写,近乎敷衍了。
黛玉听了,却把手中绢子一绕,眼波流转之下脆生生地道:“我倒是盼着他能考中的。”
见众人都看她,黛玉便悠悠接着道:“他若真能挣个功名回来,好歹也能震一震咱们那位怡红公子。男人家,本就该立志功名,讲经济学问,在外头闯一番事业才是正理。总在内帏厮混,象什么样子?”
她这话里,明着是说宝玉,暗里却将对宝玉房里那些“莺莺燕燕”,尤其是那个“生的狐媚子模样”的袭人的不满,都藏在了里头。
探春何等机敏,立刻听出弦外之音,不由指着黛玉笑道:“颦儿你这张嘴!真真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你倒操心起二哥哥的前程来了?我瞧你方才说起芸哥儿,眼睛也是亮晶晶的,莫不是……”
黛玉不等她说完,便飞红了脸,啐道:“呸!你个三丫头,倒会编排起我来了?我方才可是瞧得真真儿的,也不知是谁,先前芸哥儿讲书时,那眼睛都快粘到人脸上去了!如今倒打一耙!”
探春被她反将一军,顿时也闹了个大红脸,扑上去就要拧黛玉的嘴:“我叫你胡说!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嘴!”
黛玉忙笑着躲到李纨身后,连声讨饶:“好姐姐,饶了我这一回罢,再不敢了!”
一旁怯生生的迎春见战火似要蔓延,生怕黛玉也来打趣自己,忙不迭地摆手,小声道:“颦儿妹妹,可莫要拉扯上我……”
众人见她这般模样,顿时都撑不住,哄一声笑作一团。宝钗也笑得拿帕子掩着嘴,丰润的肩膀微微颤动。
黛玉从李纨身后探出头来,整理着微乱的鬓发。
她此时下巴微扬,那双水杏似的眸子带着几分得意,似笑非笑地睨向正在赔笑的薛宝钗,眼神里颇有些趾高气昂的意味,仿佛在说:瞧见了吧?
宝钗却浑若不觉,依旧笑得温婉从容,端的是滴水不漏。
一时间,这学房内尽是少女们的娇声笑语,连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似乎都明快了几分。
更为难得的是这些时日,宝玉竟象是换了个人,不再似从前般只在内帏厮混,反倒日日跟着侄儿贾兰一处埋首书卷。
她用工之勤,连额外请来的西席先生都捋须赞叹,私下回禀贾政也说:“二位哥儿天资颖悟,近来进益神速,今科大有可为”。
这话传到王夫人与贾母耳中,自是老怀大慰。
这日午后,荣庆堂内暖香浮动,贾母斜倚在软榻上,王夫人陪着坐在下首的绣墩上。
婆媳二人闲话,自然便说到了即将到来的春闱。
王夫人手里捧着一盏温热的六安茶,嘴角噙着笑意,缓声道:“老太太,眼见着春闱就在眼前。这回咱们府上,竟是宝玉、兰儿、芸哥儿三人一同下场,这若是都能中了,真真是天大的喜事。”
王夫人话虽如此说,眉宇间却另有一番思量。
她心里明镜似的,论起真实学问,年纪最小的贾兰因着李纨督课甚严,根基最是扎实。
第二便是宝玉,他天分最高,近来又肯用功。
何况那先生又是老爷特意请来的,教出过好几个举人,他的话总不会错。
至于那贾芸,从前在族学里不过是中下之资,不过是仗着一手好字,又不知怎的攀上了信王的路子,这才入了老太太的眼罢了。
贾母是何等样人?
她活了这么大岁数,王夫人那点心思如何看不透?
只见她半阖着眼,手里慢悠悠地拨弄着一串沉香木念珠,淡淡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都是贾家的子孙,不拘哪个中了,我都是高兴的。”
她抬眼看王夫人,目光里带着平静,话语间尽是敲打:“我抬举芸哥儿,自有我的道理。你瞧瞧,先前宝玉何曾这般用心读过书?如今有个芸哥儿在旁边比着、激着,他这不就知道上进了?可见这人啊,就得有个比较,有个念想。”
王夫人被说中心事,面上笑容微滞,旋即又恢复自然。
她自然只好顺着话头问:“老太太圣明。那……依您看,他们三人之中,此番谁更有望些?”
贾母沉吟片刻后方缓缓道:“兰儿嘛,是个好孩子,肯下苦功,学问也扎实。只是年纪终究太小了些,科场上的风云气度、文章的老练,不是光靠死读书就够的。这回,只当是让他去历练一番,见见场面,我并不指望他一次便能如何。”
“至于宝玉,”贾母语气里带上几分笃定的慈爱,“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调皮是调皮了些,可那颗心是顶聪明的。以往不过是不肯把心思用在八股文章上,如今既收了心,这两个月连他老子都夸他进步极大,先生更是打了包票的。他的造化,在后头呢。”
“芸哥儿么……”贾母略一停顿。
王夫人不由凝神细听。
“我瞧着,也该是不错的。这孩子近来行事,颇有章法,见识也不凡。信王殿下能青眼于他,总不会全是运气。”
好嘛,这说了同没说不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