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似是动了真火。
她微微睁开半合的眼,目光徐徐扫过众人,缓声道:“芸哥儿的前程,他心里自有成算。咱们做长辈的,只管在旁帮衬,却不好胡乱指路。唯有一桩事,须得先替他稳住了——那便是科举功名!”
“但凡考得秀才、举人、进士,任凭他日后是走文武哪途,是入朝为官还是投效王府,都有了根基,任谁也不敢轻瞧了去。眼下最要紧的,是让他静心备考,把开春的会试稳稳当当地拿下来!”
“这些日子,但凡是上门请他做幕僚、荐他从军的,一概替我拦了。只说他要闭门读书,准备春闱,概不见客。”
贾母这番话落地,方才满屋的嘈杂顿时静了下来。
自此之后,贾府门房果然接到了无数拜帖和请柬。
有勋贵子弟慕名结交的,亦有军中将领想探讨边事的,甚至还有一些文官想探听信王动向的,但统统被一句“芸二爷闭门苦读,准备春闱,恕不见客”挡在了门外。
勋贵子弟来往倒好理解。可那些将领文官,谁不知道他们存着什么心思?无非是冲着信王来的。
偌大神京城,从来藏不住消息。
信王与贾芸往来之事,早被传得面目全非,更有那起子小人,竟编排些不堪入耳的浑话。
添油加醋之下,甚至有人说是龙阳之好。
这你找谁说理去?
这般情形下,闭门谢客确是上策。
然而,有三个人却是例外。
这一日的贾芸正在自己僻静的西廊下的屋内温书,就听得一个小厮来报。
“二爷,冯紫英冯大爷来了访,还带着了两位朋友。一位姓曹,一位姓卢,瞧着都不是寻常人物。特别看着都器宇不凡。尤其是那位姓曹的,眼神亮得慑吓人。”
贾芸心下中一动,冯紫英结交的多是豪杰,这带来的朋友绝非寻常之辈。
尤其是“曹”、“卢”二姓,更让他想起瞬间联想到了明末那两位鼎鼎大赫赫有名的人物。
于是他立刻起身:“快请!”
不多时片刻后,冯紫英朗笑着迈进屋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名青年。
一个人年约十七八岁,他身材不算特别高大,却但步履沉稳,顾盼间自带一股沙场悍气。
另一人年纪稍长几岁,约二十五六年纪,面容清瘦,癯间身形挺拔。
来人虽穿着文士长衫,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武刚毅果决之气,一看便是文武双全允文允武之辈。
“芸哥儿!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如今这满京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谁不知道,荣国府出了个能掐会算、一语定辽东的‘小诸葛’?”冯紫英拍着贾芸的肩膀,语气亲热中又带着赞惊叹。
“冯大哥说取笑了,不过是侥幸言中罢了,当不得真。”贾芸谦逊的说着,但目光已却已转向打量起他身后二人。
冯紫英笑着引见道:“来来来,我给你引见两位好朋友。这位是曹变蛟,曹将军的侄儿,年纪虽轻,却也在辽东也曾与建奴真刀真枪拼杀过见过阵仗!”
那青年抱拳一礼,声如洪钟音洪亮:“曹变蛟,见过贾兄!”
“这位是卢象升,卢建斗,天启二年的进士,如今在户部观政。别看他是个文人,一手骑射功夫,等闲武将都未必是他对手!胸中更有韬略万千!”
那清癯青年微微一笑,拱手道:“卢象升,久仰芸哥儿大名,今日特来叼扰。”
贾芸心中震动——剧震,果然是他们!
明末擎天之柱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般的人物!
曹变蛟,勇冠三军的悍将;卢象升,明末最后的帅才之一!
他连忙还礼:“原来是曹兄、,卢兄!二位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快请里面坐!”
三位客人落座后,只是没有小厮奉上香茗,反倒是贾芸这个主人家跑前跑后的生火烧水。
“寒舍简陋,请勿见怪。”
寒喧几句后,话头题自然转到辽东战事而然地转到了如今最牵动人心的辽东战事以及天下大势上。
曹变蛟性子最急,率首先开口:“贾兄!你在信王府断言所言,宁远必能守住,听得人提气!可只是,光守着一座孤城,咱们大汉终究被动。依俺看,待宁远败建奴锐气之后,朝廷就当集结精锐出关,与那努尔哈赤老贼决一死战!彻底荡平辽东!老是缩在城里,算什么英雄好汉!”
少年言语间满是武人的血性,倒是不令人厌恶。
卢象升则是微微摇头,语气沉稳:“变蛟勇武可嘉。但恕我直言,如今我军新败之馀,士气未复,野战恐非八旗铁骑对手之敌。贸然出关,若再有闪失,则大局危矣崩坏。当下之策,当正如贾兄所言,当以坚守要隘,恢复元气,整顿军备为上。同时,需在辽东扶广设堡垒,步步为营,不断骚扰建奴后方,使其不能全力西进。此乃‘以守为攻,以空间换时间’之策。”
卢象升的策略显然更稳重加老成持重,符合当前明军的实际情况。
冯紫英于军事上同贾芸一道,其实算是门外汉,但耳濡目染之下也有自己的一番见地。
此时的他也点头赞同:“建斗兄所言在理甚是。辽东局势糜烂非一日之寒,欲速则不达啊。”
曹变蛟血气方刚不假,但不蠢。细听之下他虽也觉得有理,但面上仍是有些不甘:“那要守到何时?眼睁睁看着建奴坐大不成?”
这时,一直静静听着的贾芸才放下茶杯,缓缓开口:“曹兄欲战,卢兄欲守,都皆是为国筹谋的之良策。但芸以为,我大明如今在辽东,乃至九边各处,之所以守得艰难,战则常败,其根源并非完全在于将士不勇,谋臣不智,也不全在亦不在于是否出关野战。”
三人闻言,皆是一怔,齐齐看向他。
冯紫英问疑惑道:“那根源何在何处?”
贾芸一字一句道:“在于一个‘钱’。”
“钱?”众人皆是愕然,亦是满脸不解。
“正不错,就是钱。卢兄在户部观政,当知如今辽东每年耗饷多少费饷银几何?各地边军欠饷已有数达多少月?士兵无饷,则妻儿冻馁,如何能安心守城、奋勇杀敌?将领无饷,则器械朽坏,马匹瘦弱,甚至要需克扣军粮以自保,这般如此军队,何来战力?”
贾芸叹息间站起身,走到窗前:“为何没钱?田赋收不上来,矿税、盐税又被层层盘剥,商税更是形同虚设。国库空虚,何以养兵?何以制器?辽东局面何以抚恤伤亡,激励士气?辽东之局,表面是军事失利,根子却是财政窘迫的破产!”
卢象升他是户部观政,对朝廷财政的窘迫比常人了解更多。
此刻他被贾芸以银钱来说事,不由叹服:“芸哥儿的想法也的确没错!庙堂诸公只知催促进剿,却不知户部早已空空如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变蛟兄,你在前线,当知欠饷之苦。”
曹变蛟脸色阴沉下来,握紧了拳头:“岂能不知?兄弟们常常是饿着肚子守城……他娘的!”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的这句粗口里含着多少心酸?显然是他想起了不堪回首。
冯紫英也恍然大悟:“所以,不是打不过,是打不起?”
“正是!我大汉军士并不弱!只是没钱!”贾芸转身后目光灼灼,“因此,欲平辽东,必先解决财源!没有源源不断的银子,再好财力支撑,任何美妙的战略也都是空中楼阁!”
卢象升眉头紧锁:“徜若芸哥儿所言极是。但银钱的问题如何解决?加征田赋?则民变频起。整顿盐铁?则触动权贵利益。开源节流?那简直杯水车薪。银钱二字,谈何容易?”
“所以,我们要找一条新的财路!一条能快速带来海量白银,而又不过度盘剥本国百姓的路!”贾芸的声音里带着决断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和……诱惑,但同时的贾芸也深知,他接下来的言论会是怎样的石破天惊。
“新的财路?”三人异口同声,都被这话头勾起了极大的好奇心。
“开放海禁,重置开市舶司,准允许民间海商与倭人通商!并开放朝贡!”
“什么?!”
“开放海禁?与倭人通商?”
不只是冯紫英和曹变蛟同时惊呼,连卢象升对面此番言论也是露出惊愕神色。
贾芸看着他们三人的惊诧,心中暗叹。
他又何尝不知这话的惊世骇俗?但既然重活这一世,有些路总得有人先走。也不知这话若是传出去,要惹来多少非议。
况且眼前这三位,虽都是豪杰,但今日来访,未必没有借他结交信王的意思。
只是贾芸倒是没的所谓,他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春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