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的生辰宴如约而至,这次是王夫人出资在内堂办的,端的是热闹非凡。
只是贾芸终究是外男,这般内帏的女眷宴会却是避嫌不能参加。
生日宴过后的次日,贾芸正在这学堂里给姑娘们讲解着一篇《过秦论》时,倒是被一群不速之客给煞了风景。
只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呱噪的低语。
当讲堂的门帘未被挑起,只瞧见一个面露惊色的婆子带着几分紧张地通传:“芸二爷可在?外头有小厮有要紧事回禀,说是……是信王府上来人,说辽东出事了,请二爷即刻过去一趟!”
霎时间,学堂内落针可闻。
姑娘们也都停下了手中的笔,惊诧地望了望通传消息的婆子,然后视线又齐齐转头看向贾芸。
姑娘们的表现倒是形态迥异。
探春眼中的探究,黛玉眸子里的诧异,宝钗垂眸中的深思。惜春的神游天外,以及迎春煞白无措的小脸。
至于伺候在旁的丫鬟们如侍书、莺儿、紫鹃等,此时也都是面面相觑着大气都不敢出。
贾芸闻言心中一凛,这应当是之前所说的辽东之事应验了!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转身对姑娘们歉然道:“诸位姑娘,今日课业暂且至此。方才所讲《过秦论》之‘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望各位细细体味。馀下的文章,我们明日再讲。”
说罢,贾芸也不再多言,便在众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下,匆匆离去。
这般天大的消息可瞒不住人,不下一会儿就传遍了整个贾府。
丫鬟婆子们交头接耳间,皆是议论纷纷。
“了不得了!信王千岁派了人来找芸二爷了!”
“我的老天爷!难道芸二爷前些日子说辽东要打仗,不是胡说八道?”
“这还能有假?若不是应验了,王爷能这么急着找他?”
“哎呦喂!这可真是通了天了!芸二爷这是要一步登天啊!”
前厅里的贾赦正与几个清客相公欣赏一柄新得的古扇。
闻听此事后先是一愣,他手里价值不菲的扇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也浑然不觉。随即,贾赦脸上那浑不在意迅速被一种莫名的潮红所取代。
贾赦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吓人:“好!好!好个芸哥儿!真真是给我贾家长脸!给列祖列宗争气!我早就看出此子骨骼清奇,非池中之物!乃是我贾家千里驹也!哈哈哈!”
这厮变脸之快,言辞之肉麻,仿佛当初在在贾政面前嘲讽贾芸的人不是他一般。
恰好贾政今日沐休,也在厅中与清客谈论诗文,听到兄长这番毫不脸红的言论,心中不由一阵腻味:“我这个大哥,真是……只知趋炎附势,毫无风骨!”
但贾政自己心中也是惊涛骇浪,就连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紧。
他也万没想到贾芸那日看似荒诞不经的预言,竟似乎一语成谶!
这其中的意味,让他这个素来标榜端方正直,且期望子弟走科举正途之人心绪复杂难言。
贾政此时的心中既有一丝与有荣焉,又有一种事情超出掌控的不安。
而此时勖勤宫的气氛凝重。
信王陈检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尚未完全化尽的积雪,眉宇间忧色尽显。
他身后除了日常伺候的小太监王承恩垂手恭立,往日那位李太监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位面白无须且身着暗红色蟒袍的中年太监。
听到通报后信王猛地转身,见到贾芸进来,也顾不上什么寒喧礼节。
他直接就是劈头便问:“芸哥儿!你总算来了!!辽东……八百里加急!建奴动了,兵锋直指宁远。你上回在揽月轩所言,竟一语成谶!快与本王说说,依你所见,这宁远……究竟守不守得住?朝廷……眼下该如何应对?”
陈检的姿态几乎是步步紧逼的。
而这最后一句,更是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徨恐。
这也难怪,之前辽阳、沉阳接连陷落的惨状犹在眼前,若宁远再有失,山海关便门户洞开。
届时京城震动,国本动摇!
侍立在一旁的王承恩吓得大气不敢出,那面生的蟒袍太监却微微掀了掀眼皮,精光内敛的眸子仔细地打量着贾芸。
贾芸还是那句话,古人是古,不是蠢。
倒不是说贾芸来到此处,光靠着背些历史便是能当先知的。
朝中能人辈出,如此大祸恐怕龙椅上的天佑帝早有章程。
眼前这位十四五岁的信王,多半存了考校之心,想验验他这“先见之明”的成色,这才在那位面生的公公面前,做出这般徨恐模样。
可无论是真是假,这步棋,他贾芸必须走下去。
来时的马车上,贾芸早已打好了腹稿。
此刻感受到屋内众人的审视。贾芸顺势躬身,语气却是更显沉稳:“殿下暂且宽心。依某愚见,宁远城,自然是守得住的!不必过虑。”
“守得住?”闻言后信王眉头拧得更紧了些,诚然,这演技着实有些生硬,“你凭何这般笃定?辽、沉那般大城尚且不保,宁远弹丸之地,如何挡得住建奴倾国之兵?”
“其一,那便在于‘城坚’。”贾芸只好顺着他的话,装作侃侃而谈,“宁远城虽小,但经前兵备佥事袁崇焕大人与满桂、祖大寿等将领近年苦心经营,其防御体系之完备,绝非往日那些疏于战备且仓促应战之的城池可比。
袁大人曾放言‘予我钱粮兵马,我一人足守此城’,此话虽有狂傲之嫌,却足见其守城之决心与对此城防务之底气!”
“其二,在于‘士气’。”贾芸见众人面色不变,不由得将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我大汉虽连遭败绩,士气受挫,但正所谓哀兵必胜!宁远如今已是退无可退之地,身后即是山海关,即是京畿重地,是我大汉最后的屏障!
守城将士皆知,此战若败,则国门洞开,家园沦丧,父母妻儿皆遭涂炭!故而必能抱定与城共存亡之死志,众志成城,士气可用!此悲愤之心,可抵万千甲兵!”
这番话语之后贾芸瞧见众人面色微变,这才继续又道:“其三,在于‘敌我之势’。建奴虽悍勇,然其劳师远征,补给线漫长,利于速战,不利久持。只要宁远守军上下一心,指挥得当,凭借坚城利炮,稳扎稳打,挫其锐气于城下,待其久攻不下,师老兵疲,粮草不济之时,便是其退兵之日!
更何况,我大汉在火器方面犹有优势,宁远城头所设之红夷大炮,绝非建奴弓马所能轻易抗衡!”
“故此,殿下,我们当对宁远守军抱有极大信心!此刻,朝廷应做的,便是全力支持宁远,信任袁大人及前线将士之忠勇与能力!保障后勤补给畅通无阻,勿使前线将士有后顾之忧!只要宁远能坚守半月以上,建奴久攻不克,必生内乱,退兵乃是必然!”
信王听着听着,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只是手指依旧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了敲:“照你这么说,建奴虚张声势,倒是不必过于担忧了?”
贾芸对此却是缓缓摇头,语气也愈发凝重:“殿下,某所言的是眼下这一仗或有胜算。但辽东之患,绝非一城一地之得失所能根除。建奴若此次受挫,必会卷土重来。其势已成,若朝廷不能选用得人,彻底稳固辽西东。假以时日,恐其羽翼更丰,则山海关外危局难解,甚至……终将成为我大汉心腹之大患。”
贾芸对女真的猥威胁点到即止。有些话,在此情此景,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
信王听完愈发的沉默了,方才那点松快似乎又没了踪影。
“罢了,辽东之事,千头万绪,非一时所能议定。你今日所言,本王知道了。”
随即,信王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似是连肩头都松快了几分。
连一直沉默不语面生的公公,此刻也微微颔首,看向贾芸的目光也是多了几分赞许。
此时他尖细的嗓音响起:“贾公子年纪虽轻,于军国大事竟有这般真知卓见,倒真是难得。杂家听了,也觉得胸中块垒消去不少,壑然开朗”
贾芸闻声,立刻转向这位面生的公公再次行礼:“公公谬赞了。贾某年轻识浅,不过是将平日里听来的、看来的些许零碎想法,斗胆在殿下与公公面前陈述。所言是否得当,全仗殿下与公公明鉴。能稍解殿下忧心,已是晚辈万幸,岂敢当公公如此夸奖。”
信王听到这话后再次看向贾芸时,目光中已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欣赏:“芸哥儿,你今日这番话,有理有据,脉络分明,于本王,有如定心丸。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且不论宁远最终结果如何,单凭你此番见地,已非常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