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里,贾芸温书完毕后便怀揣着那二十两银子,穿梭于神京城中的那些个藏在胡同深处的匠作铺子之间。
他寻的不是寻常木匠,而是专精于微雕骨刻,能处理精细物件的巧匠们。
此时大汉天佑年间的市面上流行的博戏之具,无非两种:一是骨质或竹木所制的“宣和牌”,即后世所称的牌九;另一种则是纸质或绢帛绘就的“叶子戏”。(这两样均在红楼原着中出现过。)
这些小玩意儿,虽也是消遣之物,却与贾芸记忆中那风靡后世的麻将大相径庭。
贾芸知晓现代麻将的真正雏形,实则要到清末才慢慢演变出来。
于是他只好凭着印象中的记忆,在纸上重新绘出了麻将的图样——一百三十六张牌,“万”、“条”、“筒”三色序数牌,从一到九,各有四张;还有那“东、南、西、北”四风,“中、发、白”三元,一一标注清楚。
终是在几经打听之后,贾芸这才在一条弥漫着生漆气味的小巷里头,找到了一位姓鲁的老匠人。
这老师傅的铺面不大,却堆满了各种半成品的骨牌、刻刀和磨石,一看便知是行家里手。
贾芸说明来意后递上图样。
鲁师傅拿着者闻所未闻的稀奇样式,眉毛都拧成了疙瘩:“这位公子,你这牌……样式古怪,数量又多,饶是费工费料啊。”
“老师傅,正因如此,才特来寻您这样的高手。需要什么材料、工钱,但请直言。”
鲁师傅沉吟片刻后回复道:“你这物件若要用料上乘,须得用上好的牛骨,配上老竹,这手感摸上去才温润。只是这牛骨,处理起来却最是麻烦。”
他说话间引着贾芸走到后院,指着竹架子上里一些颜色微微泛黄的骨料说道:“公子瞧见没?这些牛骨料子,都得先用滚水煮过,再放入特调的硷水里浸泡多日,彻底去除血肉油脂,然后方能锯成段,劈成片。这还不算完,劈好的骨片,需得放在阴凉通风处,慢慢阴干,忌暴晒,忌受潮,至少得半年光景,才能干透定形,不开裂、不变形。我前年接了赌坊做宣和牌的买卖,这才得这些积年的存货。”
贾芸摸着那些温润的骨料,心下暗暗点头,这才晓得找对了地方。
“老师傅,就用您这些最好的料子罢!工钱方面您不用担心,绝不会让老师傅吃亏。但我只求做工精细,是要送于贵人的。若您五日之内能够完工,我另付加急的酬劳。”
“成!看在公子您是个懂行识趣的,这活计老汉我接了!您且放宽心,这玩意定然给你做的漂漂亮亮的!”
五日期满后,当贾芸看到那四副流光溢彩的麻将牌时,心头五味杂陈。
那骨牌摸上去入手温凉,质感细腻,碰撞之声清脆悦耳,就连竹背的纹理与骨面的洁白相得益彰。这师傅的手艺真叫是好看紧的!
这四副麻将牌:一副是送给薛宝钗作生辰礼,一副打算寻个由头献给信王,一副孝敬贾母,另一副则作为样品交给王熙凤。
这一日上课结束后,贾芸便将原本打算送于宝钗的那副麻将带到了学堂。
当他把那一匣子刻着精细字迹与图案的骨牌倒在铺了软毡的桌面上时,立刻吸引了所有姑娘的目光。
那“万”、“条”、“筒”以及“东、南、西、北”风,还有“中、发、白”等牌,摸上去质地温润,看上去色彩鲜明,处处都透着新奇。
“小先生,这是何物?瞧着比叶子牌复杂许多。”探春的小脑袋瓜子最先凑过来,拿起一张“一万”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贾芸笑道:“此物名为‘麻将’,玩法比叶子牌更富变化,也更有趣。”
贾芸随即开始讲解规则,依据的是他简化过的杭州麻将规则:“此戏需四人同玩。内核是凑成特定的牌型,称为‘胡牌’。最基本的是顺子,比如一万、二万、三万;或是刻子,三张一样的牌,比如三个‘白板’……”
啊集运讲得深入浅出,从如何摸牌、打牌,到“吃”、“碰”、“杠”的区别,再到最终胡牌的几种常见方式,如“平胡”、“碰碰胡”等,都一一演示。
这倒是难不倒姑娘们,里头的一些条例规章倒是和叶子牌有着几分相似的。
只是姑娘们依旧听得聚精会神,连最怕繁杂的黛玉也蹙着眉,竖起耳朵来堪堪的听着。
贾芸见姑娘们兴致勃勃,心下也自欢喜,便将那副麻将轻轻推到她的面前。
“薛姑娘,这副牌本就是为了你的生辰所备,今日正好带来,让大家先睹为快。此物虽是小巧,却内藏乾坤,闲遐时与姐妹们消遣,或可解闷。”
薛宝钗闻言后眸中顿时闪过一抹明亮。
她素来沉稳,此刻却也忍不住唇角弯起,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欢喜。
见众人的眼中满是好奇与羡慕,宝钗心中那份因被特别对待而生的愉悦更是浓了几分,只觉得脸上颇有光彩。
随后她抬头对贾芸笑道:“难为小先生费心,竟想出这般精巧别致的物件儿。这礼物我极喜欢,只是这玩法听着有趣,光听讲解,却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她眼波流转间扫过身边跃跃欲试的姐妹们,声音温软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捉狭:“不如,就请小先生辛苦些,咱们现下就摆开阵仗,实战一番,如何?也好让我们真切体会其中的乐趣。”
贾芸见宝钗主动提议,自然从善如流,笑道:“薛姑娘所言极是,纸上谈兵,确实不如亲身实践。那咱们便四人一桌,边玩边学。”
一听要实战,探春最先拍手叫好:“这个主意妙!我定要第一个上场!”
黛玉也轻轻点头,浅笑道:“罢了,今日便也附庸一回这‘麻将’风雅,只盼别输得太难看才好。”
迎春虽不大言语,却也好奇地坐在了桌边,表示愿意一试——惜春啥话也没说,只是呆站在一边,显然对此番事物也不甚在意。
于是,贾芸便请宝钗、探春、黛玉、迎春四人先行入座。
他则站在一旁,亲自担任裁判兼指导。一旁的丫鬟们早已机灵地重新铺好了桌毡,将那一百三十六张骨牌码放得整整齐齐。
探春性子急,想着尽快理清牌型,一时疏忽间竟将刚摸到的一张关键牌随手打了出去。
“哎呀!打错了!”
贾芸就站在她身侧,见状几乎是下意识地俯身。
他伸手越过她的肩头,将那张刚落到牌池中的牌又捞了回来,笑道:“三姑娘莫急,看清了再打。这张‘五筒’你留着,和你手上的四筒、六筒正好成一个顺子。”
贾芸的动作自然,只是手掌不可避免地还是于探春有了肌肤之亲。
探春倒好,非但没有象寻常闺秀般羞赦脸红,反而仰头对他展颜一笑:“多谢小先生!是我太心急了,这牌里的学问还真不小!”
她只觉得贾芸教得用心,心中也有与贾芸亲近的欣喜之色。
可这情景,落在对面坐着的迎春眼里,心里头就没来由地漫上一股酸涩。
不过迎春她今日手气其实极好,接连摸到好牌。若是平时,她定会因这难得的好运而暗自欢喜。
可此刻的她却觉得手里的牌似乎也没那么让人开心了。
牌局继续着。姑娘们渐渐摸熟了门路,也都玩进去了。
黛玉心思最是细密,算牌极精,常能猜着别人想要什么,故意扣在手里不打,那微微扬起下巴的小模样,惹得大家又是埋怨又是笑。
宝钗则打得沉稳,不贪图快胡,总想着把牌面做大,章法清清楚楚。探春过了开头那阵忙乱,也显出了她的聪明和决断,出牌越来越利索。最逗趣的是迎春,她今天象是走了运,想要什么牌就来什么。偏她性子慢,反应总慢半拍,常得贾芸在旁提醒,才知道自己已经能胡了。
“二小姐,你又胡了!”贾芸笑着指向迎春的牌。
迎春这才“啊”了一声,怯生生地把牌推倒,果然是一副极好的牌面。
这时,探春看着迎春那带有些无措的脸庞,想起那日下学后自己与黛玉对她的挤兑。
她心中蓦地一软,不由得生出几分愧疚来。
探春将自己面前的牌一推,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叹道:“罢了罢了,今日这牌局,分明是专为叫二姐姐开心的!瞧二姐姐这手气,连牌都赶着凑趣儿,我们这些平日里争强好胜的,反倒成了陪衬了。”
三姑娘话虽说着,却是先伸手挽住迎春的骼膊,声音里也透着亲昵,“好姐姐,前儿是我和林姐姐不对,一时钻了牛角尖,说了些不着调的话,你可千万别再放在心上了。”
迎春猝不及防听到这番软语,随即眼圈微微发热,忙摇头道:“三妹妹快别这么说,我……我早忘了。”
一旁的黛玉何等灵俐,见探春率先递了台阶,眼波流转间瞥向迎春那副胡了的牌:“可见风水轮流转,今日是转到老实人头上了。二姐姐这一下午,怕是把这半年的好运都攒齐了。我们呀,合该输给你。”
黛玉的声音清清浅浅的,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尖峭。
迎春听着这两位妹妹一唱一和,言语间尽是缓和亲近之意,多日来积在心底的那点委屈和不安,此刻真真烟消云散了。
她只觉浑身都松快起来:“是……是牌运好,做不得数的。”
贾芸将这番小姑娘家的软语尽收眼底,心下莞尔。
他适时开口,目光温和:“运道固然重要,但二姑娘今日心静,出手沉稳,不骄不躁,这才是致胜的关键。可见心宽则气顺,气顺则运通,于牌道如此,于世事亦是如此。”
探春闻言,也暗暗松了口气,她对自己那日的迁怒本就有些后悔。
此刻见迎春全然不计较,贾芸又出言圆场,便也彻底放下心来。
黛玉则垂眸抿嘴一笑,纤指轻轻敲着桌面,催促道:“既是心宽运通,还不快快洗牌?且看下一轮,东风还顾不顾得上我们二姐姐了。”
一时之间,花厅里笑语盈盈。
迎春看着姐妹们真切的笑脸,只觉得这是她近来最快活的一刻——若是,没有瞥见那探春贴在贾芸身旁的话那便更好了。
这点动静,自然没逃过宝钗的眼睛。
可这刚冒头的女儿家心事,在这深宅大院里,往后是甜是苦,谁又说得准呢。
随即,宝钗便从容地打出一张牌,把话头又引回牌局上:“二姐姐,快别发呆了,我们都等着看你下一把还能不能有这般好运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