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将下学时的情形说了出来:“小先生……小先生他待我极好的。他夸我字写得好,还……还单独问我喜欢听什么故事,讲的也是我想听的武林高手……他送我的香皂,我也很喜欢……”
“那姑娘你为何还这般模样?”司棋听得糊涂了。
“可是……可是……”迎春的眼泪落得更凶了,“可是三妹妹和林妹妹……她们……她们因为我得了小先生几句夸奖,就不理我了,还说……还说风凉话,故意走得飞快,不等我……司棋,我心里难受……”
她说完就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象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司棋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千算万算,只想着防着外人欺负姑娘,却没料到问题会出在自家姐妹身上,还是以这种女孩子间拈酸吃醋和孤立排挤的方式
这……这完全超出了她一个丫鬟能处置的范围。难道她能冲到探春或者黛玉面前,指责她们不该冷落自家姑娘?
她没那个胆子,亦没有资格。
短暂的错愕之后,司棋那不肯认错的倔强劲儿又上来了。
她自觉在迎春面前丢了面子——自己信誓旦旦找人帮忙,结果却引来更糟心的事。她不能承认是自己考虑不周,或者说是姑娘们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所致,那显得她多无能?
于是,她把心一横,将那股邪火又转嫁到了贾芸头上。
司棋嘴里叽里咕噜的嘟囔着:“哼!就算……就算不是他直接欺负姑娘,那也怪他!他既然答应了要照顾姑娘,就该想得周全些!他那样明显地只夸姑娘一个,只问姑娘一个,岂不是把姑娘推到风口浪尖上,让其他姑娘看了心里不痛快?他一个爷们,难道不懂这内宅里的弯弯绕绕?我看他就是没用心,只顾着自己显摆学问,根本没替姑娘考量!做事毛毛躁躁,顾头不顾尾,可不就惹出这事端来了?归根结底,还是怪他!”
她这番强词夺理,倒是把迎春说得一愣一愣的。
姑娘的哭声也渐渐小了,她只觉得司棋说得似乎……也有点道理?小先生若是悄悄地对自己好,不那么明显,或许三妹妹和林妹妹就不会生气了?
司棋见迎春不哭了,自觉挽回了些颜面,便又凑近一些安抚道:“姑娘快别哭了,为那些不相干的人伤心不值当。以后……以后咱们自己多留心便是。至于那小先生……哼,我回头再寻他说道说道!”
她心里却也在发愁,这事到底该如何化解,难道真要姑娘一直这样被孤立下去吗?
诚然,司棋是个护主的人,但也未尝没有思虑自己的缘由。自家主子不受待见,她的奴婢就能讨的了好?
而那个“罪魁祸首”贾芸,在司棋心里,这口锅是暂时甩不掉了。
且说李纨自那日无意间撞见贾芸穿着贾琏的旧衣从凤姐院后溜出,心中便存了个疑影挥之不去。
她自己是青春守寡,身处这锦绣丛中,心如槁木死灰一般。平日里只知侍亲养子,陪侍小姑们针黹诵读,且外事不闻。
父亲李守中虽不逼她殉节,却也绝口不提改嫁之事,只以节妇之礼要求她。
贾府也待她确实不薄,每年公中份例外,老太太、太太私下贴补她的银子也有三四百两,让她带着贾兰能过得体面安稳。
她心里明白,当初贾珠去世,王夫人和贾母并未明言要求她必须守节,是她自己与贾珠感情甚笃,又受礼教影响深重,自愿选择了这条路。
她对贾珠,至今仍有深情。
可也正因如此,当她看到凤姐——这个有丈夫、有地位、掌管着偌大荣国府的琏二奶奶,竟可能做出些不尴不尬的事情,对象还是族中子侄,又是个年轻俊秀的贾芸时她心里便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既有一种本能的道德批判,又隐隐夹杂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长期压抑而生的复杂心绪。
她下意识地更愿意相信是凤姐行为不端,勾引了贾芸。
毕竟在她看来,贾芸还是个半大孩子,而且是个极有前程的孩子——父亲李守中那般严谨古板、择徒苛刻的人,竟亲口许诺若贾芸考中秀才便收他为徒!
连自己的亲外孙贾兰,父亲都说要等其有了功名基础才肯悉心教导。
父亲能对贾芸另眼相看,足以证明此子天赋心性都是上佳。这样一个好苗子,若被凤姐带累了名声眈误了前程,岂不可惜?
想到这里,李纨坐不住了。
她唤来身边心腹大丫鬟素云,低声吩咐道:“你去瞧瞧,芸哥儿今日给姑娘们上完课了没有?若散了学,你客气些,请他来我这里一趟,就说我问问他的功课。”
素云应声去了。
贾芸刚给姑娘们上完课,正收拾了东西,准备回西廊下家中用功读书,半路上便被素云拦住了。
素云平日为人温和,对贾芸这等旁支子弟也从无轻视,言语很是客气:“芸哥儿,我们奶奶请您过去说说话。”
贾芸对李纨这位珠大奶奶向来敬重,知她是个清净守节的正经人,且李纨之父李守中对他有赏识之恩,心中更是感激。
况且之前李纨嘱托素云来给自己娘俩雪中送炭的恩情还历历在目。因此贾芸闻言虽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跟着素云往李纨所住院子去了。
到了后只见院内收拾得十分简净,几竿修竹,数株老梅,颇有几分田园野趣。
李纨已在正房明间等侯,穿着家常的青缎子掐牙背心,素净的脸上不施脂粉,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中带着疏淡。
“给婶娘请安。”贾芸躬敬地行礼。
“快起来,坐吧。”李纨让他坐下,又命素云倒了茶来。
她先是闲话家常般问了几句:“近来学业如何?可有为难之处?你母亲身子可好?冬日里炭火可还够用?”
贾芸一一谨慎作答。
言辞恳切,且态度恭谨。
“劳婶娘动问,一切都好。学业上不敢懈迨,母亲身子也康健,多谢婶娘和府里照应。”
李纨见他应答得体,心中那“好孩子”的印象又深了一层,也更坚定了要点拨他迷途知返的心思。
但这番话也不能直接就说,以免让其尴尬。
她斟酌着语句,慢慢将话题引向深处,语气愈发语重心长:“芸哥儿,你是个聪明上进的好孩子……我父亲他也对你寄予厚望。这读书科举,是正途,也是辛苦路,最要紧的便是心无旁骛,持身以正。”
贾芸点头称是:“婶娘教悔的是,侄儿谨记。”
李纨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隐喻道:“这人啊,年轻时难免会遇到些……嗯,一些外务干扰,尤其是这府里……人多口杂,是非也多。有些事,看似风光,实则是陷阱;有些人,看似亲近,却未必是良师益友。”
说到此处,李纨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王熙凤的身影——那个“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琏二奶奶。
连林黛玉初来时都暗叹她“这般标致,又这般口齿,倒不象外祖母家的孙女,倒象是嫡亲的孙女”。
那份明艳张扬,确实有让年轻子弟迷了心窍的本钱。
贾芸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他自问近来除了克苦读书、应付族学事务、教导几位姑娘,并未沾染什么“外务”,更谈不上“沉迷”。
贾芸只当是李纨作为长辈例行公事的勉励,全然没往王熙凤那事上去想,他便躬敬地敷衍道:“是,侄儿明白,定当洁身自好,专心举业。”
李纨见他一副并未深刻领会,甚至有些茫然的样子,心里那股气闷就更重了。
她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与不服:“难道……我便不好看了么?同样是年轻守节,我这般端庄持重,在他眼里,竟比不得那等……那等泼辣鲜艳的?所以他只听她的,却将我的金玉良言当作耳旁风?”
这念头一闪,李纨更觉气闷,语气也愈发郑重起来:“你需得把持住自己,万不可因一时糊涂,沉迷于些无益之事,坏了根本,眈误了前程。那等看似繁花似锦的路,底下未必不是荆棘陷阱,一脚踏空,可是万劫不复!”
她认定贾芸这是被凤姐迷了心窍,连自己的点拨都听不进去了!
年轻人贪恋美色,尤其是凤姐那般艳丽又手段高明的,一旦陷进去,哪里是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能拉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