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满堂欢声笑语,众人皆对贾芸观感极佳之际。
暖阁的锦帘被悄然掀起,从外头突然走进来一位留着三缕清髯且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芸哥儿。你既认得他们,那可还认得…我?”
霎时间,满堂笑语为之一静。众人的目光都转到这中年文士与贾芸身上。
冯唐嘴唇微动,似是想提示,可最终却仍是含笑不语,存心要看看贾芸如何拆解此局。
贾芸心里“咯噔”一沉,方才此君显然不在暖阁之内,他自然什么也未听闻到什么。
贾芸抬眼仔细打量对方,只见其人身着一袭半旧不新的靛蓝直裰,气质儒雅中透着一股浸染着书卷气的端严方正。
对方此时的目光平静如水,也正在淡淡地凝望着自己。
贾芸不敢妄加揣测,只得老老实实地再次躬身,面带赧然歉意道:“请这位先生恕罪,晚辈眼拙,此前实未曾有幸拜识先生尊颜,不知先生名讳仙乡,恳请先生赐教。”
“哈哈哈!”众人见他方才还巧舌如簧挥洒自如,此刻却一脸窘迫强自镇定的模样,不由得再次哄堂大笑起来。
王侍郎揶揄道:“小滑头,这下可露了馅儿了吧?这位可是你的正经亲戚,你竟不识?”
陈府尹也捻须笑道:“看来咱们这些‘皓月’,还不及人家自家亲戚这盏‘明灯’亮堂啊!”
贾芸闻言更是愕然,自家亲戚?
他搜肠刮肚,将母族与贾府族亲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过了个遍,也寻不出哪位是这般气度的文士。
那中年文士见贾芸窘态,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这才缓缓开口道:“老夫姓李,名守中。现忝为国子监祭酒。”
李守中!
贾芸脑中如电光石火,霎时清明!
原来是他!贾珠之妻李纨的父亲!论起辈分来,自己的确该称一声“老太爷”或是“老世伯”!
只因其人为官清正,性情端方,且与如今贾府这等勋贵门第走动已疏,自己穿越以来从未得见,一时竟未能想起。
贾芸连忙整顿衣袍,深深一揖及地:“原来是李祭酒!晚辈贾芸,有眼不识泰山,实在失礼至极!”
李守中对此倒是不在意的,只见他微微抬手:“不知者不罪。你与纨儿虽是同族,但关系已远,不认得我也属正常。不过,我方才听冯将军言,你文策做得不错,有志于科举。不知如今师从何人?”
贾芸心中猛地一跳,一个极其重要的机遇仿佛已摆在面前!
李守中!国子监祭酒!天下读书人名义上的最高师长之一,其学问、地位,在文官清流之中举足轻重!
若能得他青眼指点,哪怕只是一二,对于科举之路,无异于暗夜得灯!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依旧保持着躬敬,如实回答:“回姻伯的话,晚辈惭愧,如今只是在家中自行研读,偶尔向族学先生请教,并未正式拜师。”
“哦?”李守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自学能到被冯唐称赞的地步,倒是更显难得了。
他沉吟片刻,看着眼前少年不卑不亢、眼神清正的模样,再结合方才所见其武艺根基与应对机变,心中那几分爱才之念不由得更盛了些。
李守中缓缓道:“你既有志于此,根基也算尚可。只是科举之道,无人指引,难免事倍功半,易入歧途。你若能凭自己本事,考中童生,我便收你入门下,指点你举业,如何?”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冯唐、吴襄等人皆面露惊容!
李守中清名在外,等闲不收弟子。如今竟对一个贾家旁支少年开了这样的金口!这简直是天大的机遇!
贾芸只觉一股热血直冲顶门,巨大的惊喜让他身形微晃。
他没有任何尤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学生贾芸,谢老师厚爱!学生必当竭尽全力,不敢负老师今日之言!”
李守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弄得一怔,随即失笑摇头:“快起来!成何体统?我方才说了,是等你中了秀才之后。如今我还不是你的老师,这头磕早了。”
贾芸却不起身,抬起头时目光灼灼道。
“不早!老师肯给学生这个机会,便是天大的恩情!这头,是学生提前叩谢师恩,也是学生给自己立下的军令状!这秀才功名,学生势在必得!这三个头,便当是学生预付的‘订金’,还请老师先行笑讷,学生定当连本带利,将那童生的‘凭证’早日奉上!”
他这话说得倒是颇有些无赖的架势了,但也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豪气。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声来。
紧接着,整个暖阁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欢快的大笑。
“哈哈哈!好个连本带利!”
“预付订金?贾芸啊贾芸,你这小子……真是惫懒至极!却又让人讨厌不起来!”
“李祭酒,您这未来的学生,可真是个妙人!还未入门,就先赖上您了!”
冯唐笑得前仰后合,指着贾芸对李守中道:“守中兄,如何?我就说这小子有意思吧!这订金都收了,你这老师,怕是跑不掉咯!”
李守中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再听着周围老友们的哄笑,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终于忍不住漾开了一丝真切的笑意。
他无奈地挥挥手:“罢罢罢,起来吧!象个什么样子!这‘订金’……我便暂且收下。望你莫要令我失望。”
“谢老师!”贾芸这才心花怒放地站起身。他心中却想的事,今天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沁芳园中的风波与际遇,不出半日便悄然传回了荣国府那深宅大院之中。
只是这传言经过几道口舌的辗转,不免被添上了各色的油盐酱醋。
尤其到了那些素来与西廊下诸人不睦的,亦或是惯爱在脂粉丛中搬弄是非的妇人耳中时,更是变了味道。
此时的贾母正歪在榻上,由鸳鸯帮着捶腿,听小丫头子讲外头的趣闻。
只见一个也是府中有些头脸的管事媳妇,急匆匆进来。
她脸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幸灾乐祸,请了安后便道:“老祖宗,可了不得了!西廊下那位芸哥儿,今儿个在外面可是出了大风头了!”
贾母眼皮微抬,淡淡道:“哦?出了什么风头?你慢慢说。”
那妇人便绘声绘色,将听来的消息加工一番道来:“说是去了那什么沁芳园的聚会,与人抻拳动掌的,先是徒手比划输了,脸上挂不住,非要耍什么枪棒!到底是年轻不知轻重,险些伤了人!后来更是不得了,竟敢妄议朝政,说什么辽东马上就要打仗,还是正月里就要打!您说这不是胡说八道,惹人笑话吗?引得满堂的公子哥儿都嘲笑他,连带着咱们府上的脸面都……唉!”
她停了片刻偷觑贾母脸色,见对方不露声色于是又补充道:“末了也不知怎的,竟涎着脸,硬是给国子监的李祭酒磕了几个头,定要人家收他做学生,那光景,真真是……没皮没脸,让人瞧着都替他燥得慌!”
她本以为贾母听了会震怒,毕竟贾府最重名声。一个旁支子弟如此“孟浪”,岂不丢人?
谁知贾母听完,脸上并无怒色,只是沉默着缓缓拨动着腕上的佛珠。
暖阁内一时间静得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那妇人心中忐忑,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良久之后贾母才缓缓开口,她目光如电般射向那妇人:“你说完了?”
妇人心中一凛,忙道:“老……老祖宗……”
“我看你是猪油油蒙了心!”贾母猛地一拍身边的矮几,声音陡然转厉,“自家孩子在外头长了能为,露了脸面,结交了贵人,得了名师的眼,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到你嘴里,倒成了丢人现眼、没皮没脸?
我来问你,国子监的李祭酒,那是天下读书人的师长,清贵无比的主!他肯开金口允诺收徒,那是芸哥儿的造化,亦是咱们贾府的光彩!到了你嘴里,怎就成了涎着脸?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