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比试的动静不小,早已引得揽月轩左近众人纷纷侧目。
他们亲眼瞧见贾芸舞动那十斤浑铁木包铜枪时的举重若轻,又见其后与吴三桂激烈交锋二十馀招不落下风,脸上原本的轻慢之色早已被惊异取代。
那些后来凑上前来的,无不低声探问这是谁家的子弟。
待得知是荣国府西廊下一系的旁支后,竟罕见地未曾流露鄙薄,反而不约而同地显出几分“理应如此”的神情,交头接耳地议论开来:
“不愧是荣宁二公的后人,这家学渊源,总非寻常人家可比。”
“瞧那气力,那枪法的架子,确是得了真传的模样……”
“贾家以武勋起家,看来底子犹在,并未尽数荒废。”
先前那个出言讥讽贾芸的华服青年,此刻脸上是青一阵红一阵,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甚是难堪。
他见贾芸武艺惊人,自知在拳脚兵器上讨不得便宜,便想在对方看似不甚通晓的军国实务上寻个由头,好扳回些颜面。
这人心中认定,贾芸不过一勇之夫,于这等朝廷大事定然是懵懂无知的。
于是,他整了整衣袍,踱步过来,面上带着一丝刻意拿捏的优越神色,插言道:“贾兄弟好俊的枪法,佩服,佩服。却不知……贾兄弟对眼下辽东的战局,可有何高见?我等愿闻其详。”
贾芸心知此人意图,无非就是想自己出丑罢了。
但今日身处此地,感受着周遭那先鄙后惊的目光流转,再听着这群膏粱纨绔满口不着调的议论,少年人心头那股不平之气亦是翻涌起来。
他深知,此刻断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
于是,贾芸向前一步,朗声应道:
“高见不敢当。然依在下愚见,辽东眼下看似两相僵持,实则危如累卵。建州女真秣马厉兵多年,其势已成——最快,恐怕就在今年正月,最迟不过春夏之交,必会再次大举兴兵,其兵锋所向,定然是辽、沉这等重镇!”
此言一出,满座先是愕然静默,随即爆发出比先前更为响亮的哄堂大笑。
“正月?哈哈哈!贾兄弟,你莫不是练武练得发了昏?”
“眼下已是年关,正月里天寒地冻,他们不过年了?如何用兵?”
“我大汉疆域万里,带甲何止百万?他们那点人口,萨尔浒一役才过去几年,今年正月就敢倾巢而出?简直是痴人说梦!”
嘲讽揶揄之声,此起彼伏。
这般笃定就连吴三桂也皱起了眉头,觉得贾芸此言未免过于笃定和危言耸听。
女真虽凶悍,可哪怕历经萨尔浒之战后,我大汉在辽东仍有一定防御力量,何至于如此危言耸听?
吴三桂忍不住问道:“贾兄,此言……可有依据?女真粮草匮乏,甲械不足,如何能支撑大军长期攻坚?”
须知,在这绝大多数大汉朝臣民眼中,辽东建奴不过疥癣之疾,只如前朝匈奴一般,抢掠一番便会退去。
人人都道山海关固若金汤,却不想万事皆有例外。
可纵使他们真能破关,区区数十万之众,如何能与中原万里疆土、亿兆黎民抗衡?这粮草补给、兵源丁壮,件件都是他们的死穴。
众寡悬殊至此,胜负似乎早已注定。
这便是大多数世人的想法。
而贾芸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才是真正惊世骇俗。
他定了定神,迎着众人质疑的目光,缓缓道:“依据?女真已与漠南蒙古科尔沁等部联姻结盟,侧翼威胁大减,甚至可得马匹补充。其利用归附的汉人工匠,暗中仿制、甚或改进了火器,早非仅凭骑射之利。更紧要者,他们通过劫掠与边贸,已囤积了一批粮草,其志绝非偏安一隅,而是意在夺取辽沉膏腴之地,以为根基,进而虎视中原。其酋努尔哈赤,乃世之枭雄,岂会甘于坐守僵持?”
这番话说出,不仅众人愣住,连吴三桂也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贾芸说的这些情报,有些连他这般常年待在辽东的将门之子都只是风闻罢了,而另一些简直闻所未闻!
他霍然起身,目光灼灼地盯住贾芸,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疑:“贾兄!这些……这些你是从何得知?!科尔沁联姻尚属传闻,火器仿制更是机密!你久在京城……如何知晓得比我这辽东来人还要详尽?!”
贾芸心中顿时一凛,暗叫不妙。以他如今的身份说断不可能知晓这些的,他总不能言明这是来自前世的史书记载。
面对吴三桂疑问和众人嘲讽的目光,贾芸只能硬着头皮,含糊道:“消息来源?并无确切来源……不过是,不过是平日里在茶楼酒肆,听那些往来商旅、说书先生闲谈时,综合各方零碎消息,大胆推测而已……”
他这话一出,更是引来了满堂的嘘声和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
“说书先生?!”
“哎呦!我还当是什么枢密院传来的消息,原是听评书听来的!”
“贾兄弟,你可真是……童心未泯,天真烂漫啊!哈哈哈!”
“军国大事,生死之地,岂能靠道听途说妄加揣度?儿戏,真是儿戏!”
那华服青年脸上的讥诮之色几乎溢于言表,正待再出尖刻之言,好好奚落一番。
“够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地从二楼雅间方向传来,瞬间压下了所有喧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二楼一处雅间的竹帘已被挑起。
一位身着月白常服且面容清俊却神色冷冽的少年,在两名便装护卫的簇拥下,正缓步踱下楼梯。
他目光淡淡略过那些刮躁的人群,那久居人上的气度已让整个暖阁霎时鸦雀无声。
陈检本是微服来此散心,无意间瞥见贾芸在此处,便驻足观看。
起初见贾芸与吴三桂相谈甚欢,他心中便莫名升起一丝不悦。
他想起那日除夕中贾芸与自己“兄弟”相称,此刻却又与旁人言笑晏晏,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夹杂着恼怒涌上心头——这人,前一刻还与本王近乎朋友,后一刻便混迹于此等纨绔之中!
及至听到贾芸竟将努尔哈赤称为“枭雄”,更是气结,只觉得此子信口开河,为了哗众取宠,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他冷哼一声,原本拂袖便欲离去,不愿再听这荒唐言论。
但不知怎的,见众人开始嘲讽于他,却又于心不忍。
那华服青年显然认得信王,脸色“唰”地变白,慌忙躬身行礼:“参……参见信王千岁!”
其馀众人闻言,更是悚然一惊,纷纷低头垂目不敢直视,暖阁内外顿时跪倒一片。
陈检厌恶贾芸此刻这副与人争辩惹人瞩目的姿态,更不喜他前些日那般刻意划清界限的躬敬疏远,但眼见这群膏粱子弟如此围攻嘲讽贾芸一个……他还是看不惯。
陈检冷冷地瞥着那华服青年,语气平淡中却字字如若千钧:“朝廷大事,边关军情,自有枢部堂官与边镇将帅运筹惟幄。尔等在此妄加揣测,喧哗取乐,成何体统?若真有几分报国之志,不如回去多研读几卷兵书,或是去校场多开几次强弓,也比在此徒逞口舌之利强过百倍。”
华服青年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连声音都抖得不成样子:“王爷教训的是!是……是在下等孟浪无知,口无遮拦,再……再不敢妄议朝局!求王爷恕罪!”
其他人也忙不迭跟着叩首请罪。
信王这才将目光转向贾芸,只不过两人视线一触即分。
贾芸立刻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敬重:“多谢王爷。”
看着他这副躬敬却疏离的模样,信王心中那点刚升起的微妙快意,倾刻间烟消云散。
他只淡淡地“恩”了一声,旋即转身带着侍卫径直离开了暖阁,留下了心思各异的众人。
信王离去后,暖阁内的气氛许久才缓缓松弛下来,只是先前那份恣意喧闹的劲头终究是弱了下去。
众人虽重新落座饮酒,目光却仍不时瞥向独自立于角落的贾芸低声交谈着。
言语间的内容无非是他那身惊人的气力、与吴三桂不相伯仲的枪法,以及……信王殿下为何会突兀现身为他解围。
贾芸对周遭的窥探与议论恍若未闻。
他将那杆沉甸甸的浑铁木包铜枪交还给侍从,便欲悄然离开这是非之地。
贾芸心里暗道:就这样一帮子人,怎么能阻挡女真的铁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