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吴三桂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忍不住掂了掂自己手中这杆,诧异道:“贾兄,这白蜡枪虽非军中标配,但也有四、五斤分量,与寻常演练之器无异,你竟还觉轻?”
周遭顿时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先前瞧不上贾芸的有位华服青年这下更是直接摇头,对身边人低语:“四斤多的枪还嫌轻?真是大言不惭!莫非要把那仪仗队里的鎏金铜枪搬来才够分量?”
贾芸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吴三桂点了点头:“确实轻了,难以尽展所学,还请吴兄行个方便。”
吴三桂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心中好奇更甚,他倒要看看这贾芸是真有神力还是虚张声势。
他当即对仆从挥挥手:“去,将我放在西厢房那杆练力用的浑铁木包铜枪取来。”
片刻之后,一名健仆抬着一杆明显更为粗壮且色泽深沉的木枪走来。
此枪长度相仿,但枪杆明显粗了一圈,木质暗沉之下隐隐有金属光泽。这练力的木枪里头竟是硬木为芯,外裹一层薄铜,就连那木质的枪头也比寻常的大上一号。
“贾兄,此枪乃浑铁木所制,外包黄铜,重约十斤!”吴三桂介绍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提醒,“便是我,也需凝神静气双手运使,方敢说运用自如。你……可要再试试?”
“十斤?”周围顿时响起一片低呼。
这重量已远超普通军士的实战用枪,非天生神力或久经锻炼者不能驾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贾芸身上,等着看他如何下台。
贾芸却是眼睛微亮,道:“正合我用!”
说罢,他走上前去,右手一探握住枪杆尾部,入手猛地一沉。但他五指如铁钳般骤然收紧,小臂肌肉贲起,竟单手持枪稳稳地将这十斤重的长枪平举而起!
这一下,满堂皆静!
那华服青年脸上的讥讽瞬间僵住,化作难以置信。
更让他们震惊的还在后面。
只见贾芸单手持枪略作适应,随即另一手也搭上枪杆,脚下步伐一踏,腰胯发力,竟将这沉重的长枪“呜”地一声舞动开来!
他没有施展什么花哨的招数,仅仅是基础的拦、拿、扎、崩、点、穿、挑、劈。
但在这沉重的枪杆加持下,每一式都带着势大力沉的破空声。那枪尖虽钝,却隐隐有撕裂空气的锐响,与他方才徒手过招时的生涩拘谨判若两人!
一时间,暖阁内只剩下长枪呼啸的风声,以及众人逐渐粗重的呼吸。
那些将门子弟个个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出半句风凉话。
吴三桂看着贾芸舞枪的身影,眼只剩见猎心喜的灸热!他死死盯着贾芸的每一个动作,尤其是那沉猛与灵动兼具的发力技巧,心中震撼不已。
两人再次站定。
这一次,贾芸手持长枪,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先前那份文雅书生之气尽去,眼神中倒是有种下山虎的暴戾。
“吴兄,请!”
话音刚落,贾芸便动了。
枪出如龙!
他一上来便使出了苦练的“中平枪”,枪尖直刺的势大力沉,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吴三桂轻“咦”一声,他不敢怠慢只好举枪相迎。
“啪!啪!啪!”
木枪交击之声清脆炸响。
贾芸的枪法虽略显稚嫩且变化不多,但根基极其扎实,每一枪都凝聚着全身力气,稳、准、狠!尤其是那股决绝的气势,竟完全不象是初学乍练者。
吴三桂初时还想试探,几招过后便不得不认真起来,将家传的枪法施展开,时而如灵蛇出洞,时而如泰山压顶。
两人在场中辗转腾挪,枪影翻飞间倒好似武生杂耍一般。
贾芸虽处下风,被吴三桂精妙的招数逼得连连后退格挡,却轫性十足,竟生生支撑了二十馀招!
最终,吴三桂卖了个破绽,引贾芸一枪刺空,随即枪杆顺势一绞一拨,荡开贾芸的兵刃,枪头如毒蛇般点向贾芸咽喉,在寸许之地戛然而止。
“承让了,贾兄。”吴三桂收枪,气息依旧平稳,但看向贾芸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这才十四岁?
满场寂静。
那些原本嗤笑的人此刻都面露惊容的闭上了嘴。
他们或许不懂高深武艺,但也看得出,能和在辽东见过血的吴三桂用兵器对战二十馀招不分胜负。
这贾芸绝非他们想象中的“花架子”!
吴三桂此时看贾芸只觉得心痒难耐,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道:“贾兄……你这枪法着实不错……练了多久?”
他起初只认为是冯紫英此人卖人面子吹捧,却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少年还真有几把刷子。
贾芸也是真的累了,毕竟那是十斤的长枪,闪转腾挪间皆是需要腰腹拉拢全身之力才能协调。他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擦了擦额角的汗坦然道:“不瞒吴兄,习练至今……约莫一月。”
“一个月?!”纵然以吴三桂的沉稳,此刻也险些惊呼出声。
原本的他认为有这般火候的枪法,应该是会是常年累月之功。可若说是短期练成,那也太骇人听闻了,他实在无法相信。
吴三桂凝眸将贾芸上下细观,只见这少年虽衣着简朴,眉宇间却隐有英气。
一杆长枪在他手中,竟似有了性命一般。
在听闻贾芸只习练一月后他心下骇然,暗忖道:“我自幼随父习武,寒暑不辍,方有今日些微技艺。此子不过旬月之功,竟已窥得门径,若非天授,焉能至此?”
吴三桂心下爱才之念顿起,也顾不得周遭那些纨绔子弟。
他径自上前,执了贾芸的手恳切道:“芸哥儿,似你这般禀赋,若只困在这锦绣牢笼里,与些脂粉器物厮混,岂不姑负了上天厚赐?真真是明珠暗投了!”
他这话毫不客气,眼角馀光扫过一圈周围面红耳赤的子弟们,然后热切地看向贾芸。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如今辽东烽火连天,正是用人之际!以你之能,若愿投身军旅,弛骋沙场,他日封侯拜将,亦非虚妄!如何?可愿随我去边关,搏个前程?”
吴三桂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
若换作寻常少年,早被激起满腔热血。又听得这般邀请,只怕立刻纳头便拜。
奈何贾芸闻言,心下却如翻倒了五味瓶般,酸甜苦辣一齐涌上。
他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冲冠一怒为红颜”、“山海关”、“汉奸”等零碎而刺眼的字眼。
贾芸知道,此时的吴三桂,还只是一个怀揣报国壮志,锐意进取的少年将领,与日后那个引清兵入关切背负千古骂名的平西王判若两人。
可那份知晓“结局”的先知,始终扎在他心里,让他无法全然信任,更无法生出投入其麾下的念头。
贾芸心下虽如此想,面上却不露分毫。他只深深作了一揖,口中道:“多谢吴兄厚爱!吴兄如此看重,小弟感激不尽!”
“只是……小弟志不在此,人各有志,不能强同。吴兄所言甚是,沙场建功,封侯拜将,确是男儿快事。然,匹夫之勇,于十万军中,不过一卒之用。除非是力能扛鼎、勇冠三军的楚霸王再世,或可凭个人武勇扭转乾坤。但芸自知,远无那般能耐。”
他抬眼看着吴三桂,目光清正,继续说道:
“治国安邦,经略四方,终须文治韬略。如今朝局艰难,边患日深,根子恐怕不只在于前线将士是否用命,更在于庙堂筹划、钱粮转运、吏治清明。小弟不才,愿先从科举正途入手,读圣贤书,明天下理,他日若能有幸位列朝班,或可从根本上为这危局,尽一份绵薄之力。这,方是芸心中所求之‘前程’。此种愚见,还望吴兄体察。”
贾芸这番话,既点明了自己选择科举道路的原因——并非怯战,而是认为文治比单纯的武力更能解决根本问题;同时也委婉地避开了对吴三桂个人的直接评价,将理由归结于自身的志向和对大局的判断。
吴三桂听罢,那满腔热望便似被冷水浇了一般,眼中神采渐渐黯了下去。
他自幼在边关长大,见惯了刀光剑影,素来信服弓马定乾坤的道理,对贾芸这番“文治”之论,实难苟同。但他见贾芸态度坚决,理由也说得堂堂正正,倒也不好再强求。
吴三桂只得长叹一声,拍了拍贾芸肩头道:“各有志,岂敢相强。但愿兄台早日蟾宫折桂,他日若回心转意,山海关外,吴某虚席以待。”
“一定!他日若有机缘,定去叼扰吴兄!”贾芸拱手应道,心中也是暗松一口气。
与这位未来的枭雄保持一份不远不近仅限于武艺切磋的交情,或许是目前最好的状态。
吴三桂不再多言,又深深看了贾芸一眼,似要将这身怀异禀却志在他途的少年牢记于心。
只是他心中仍不住暗叹:“可惜,真可惜了!若能将他带到父亲帐下,稍加磨砺,假以时日,必是一员冲锋陷阵的猛将……科举?唉,读书人那套,终究是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