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辽东之事有何难?无非是粮饷不足,然后将士不用命!若朝廷能拨足五百万,不,三百万两饷银,再精选十万劲旅,由我等父辈督师,横扫那建州奴酋老巢,那简直易如反掌!”一个满脸傲气的将门子弟挥舞着手臂不可一世的说道。
“正是!那些建奴流寇土司,不过是疥癣之疾,只要粮饷充足,地方官不贪墨,大军一到,立成齑粉!”
“说到底,还是户部那群老抠唆,天天哭穷!东南市舶司每年那么多银子,都流到哪儿去了?”
贾芸在一旁听得暗自摇头,心中顿感无语。
问题是出在银钱之上。
可……症结不就在于没有银钱么?这些膏粱子弟,倒似觉得那白花花的银子是园子里的石子,随手便能抓来用。
古往今来,战事成败,说到底,哪一桩能离了这“钱粮”二字?
他们高谈阔论,唾沫横飞,却无人深究为何国库空空如也?为何那加征的“辽饷”,反逼得更多百姓落草为寇?为何这偌大的帝国,竟似个四处漏风的破船,修补不及?
一股“何不食肉糜”的荒唐感忽的涌上贾芸心头。
稍顷,冯紫英与几个相熟的子弟寒喧罢,又踱回贾芸身旁,努着嘴低声道:“芸哥儿,瞧见那边的小娘子了吗?”
贾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一道窈窕身影凭栏独立——一位身段丰腴的少妇正临水而立,望着微漾的湖面怔怔出神。
那侧影,那眉眼……贾芸心中猛地一震,是她!
正是那日在酒楼中被他救下的绝美少妇!
“是她?”
“她就是你那日救下的,刘??将军的独女,刘贞娘。”
贾芸恍然,原来她并非寻常人家女子,竟是已故刘??将军的遗孤!
“芸哥儿,那日的事,后来我着人打探清楚了。”冯紫英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写,“是刘府里一个待了十年的家生子,黑了心肝,背主收了杨慎那厮的银子。他诓骗刘家娘子,说是有富商急于低价出手一间临街的门面,这才将她骗至那醉仙楼上的。”
贾芸闻言,眉头微蹙。
冯紫英继续道:“那杨慎自知理亏,本来此事就龌龊,哪里敢正大光明地去报官?没有驾贴,他也不过是仗着其父的势,胡乱指使了几个相熟的锦衣卫小旗私下查探了一番,自然是无果而终。这事儿,他捂还来不及,断然是闹不大的。”
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不过我又听说那厮回去后,还是被他那老子狠狠收拾了一顿,着实活该!”
贾芸心中一动,故作随意地问了句:“据说……他下面,不行了?”
冯紫英脸上顿时浮现出男人间才懂的猥琐笑意,嘿嘿低声道:“坊间传言是如此,说他那玩意儿自那日后便成了摆设……不过……”
他话锋一转,用骼膊肘轻轻碰了碰贾芸,挤眉弄眼道:“这事儿,你不是最该门儿清么?你那两脚下去……”
贾芸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阵嘀咕:“我当时并未用多大力道啊?”
不知怎的,冯紫英却忽然间收敛了戏谑,语气也变得凝重了起来:“可惜了刘??将军,一代悍将。当年在辽东也是令敌胆寒的人物,一身武勇,治军也严。若非萨尔浒之战时上峰指挥昏聩,各军协调不力,致使他孤军深入陷入重围,又何至于力战殉国,落得如此结局……当真可叹!”
冯紫英的叹息声中,充满了对英雄末路的惋惜与对庙堂昏聩的无奈。
贾芸跟着叹息间再次望去——那位身段丰腴的未亡人,原来竟是忠烈之后。
她独自站在那儿,云鬓微松的侧影勾勒出成熟少妇特有的饱满,腰肢却依旧纤细倒是更显臀如满月,裹挟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哀婉凄清。
恰在此时,刘贞娘似有所感,眸光朝贾芸这边扫来。
只是那眼神里,满是疏离的厌恶与警剔,随即她便提了裙裾,悄然转身离去。
她显然并未认出,眼前这清俊少年,便是那日蒙面救她于危难,且瞥见过她衣衫不整狼狈模样的“恩人”。
两人正说话间说着,忽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走到冯紫英身边,耳语了几句。
冯紫英脸色一正,对贾芸抱拳道:“芸哥儿,对不住,家父寻我有事,需得先行一步。你在此处自便,多结交几个朋友。”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跟着那管家走了。
冯紫英这一走,贾芸更觉自己与这满园喧嚣格格不入。
那些高谈阔论的子弟,再无一人前来与他搭话。他仿佛一个误入华筵的看客,冷眼旁观这群帝国未来的“栋梁”们,在醉生梦死间,空谈着如何用他们想象中无穷尽的银两,去填补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舰。
贾芸默然饮尽杯中残酒,意兴阑姗,欲起身离去。
忽见那一直独坐窗畔的少年吴三桂,竟朝他走了过来。
吴三桂于他对面坐下,目光在他身上略一打量,抱拳道:“贾兄?在下吴三桂。方才听冯兄提及贾兄身手不凡,冒昧一问,师承何处?”
他语气带着军中子弟特有的直率爽利,并无那些勋贵子弟的虚与委蛇。
贾芸见他主动攀谈,虽心知其“未来”而微有芥蒂,面上却不露分毫,回礼道:“吴兄客气。家师姓周,名奎,并非什么武林名宿,只是隐居京城的一位寻常武师罢了。”
“周奎?”吴三桂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摇头坦诚道,“未曾听闻。不过观贾兄步履身形,根基颇为扎实,尊师定非庸手。”
他性情虽有些冷峻,但谈及武艺,眼神却透出不凡的热切。
“关外苦寒,民风彪悍,小弟自幼也习些枪棒拳脚,难得遇到同道,不知贾兄可愿搭搭手,指点一二?”他说的“搭手”是武人间常见的切磋方式,较之比试更为文雅,重在感知对方劲力深浅。
贾芸见他不似作伪,纯粹是见猎心喜。他心想自己练了这些时日,也正想检验下成果,便点头应允:“指点不敢当,还请吴兄手下留情。”
两人当即起身,在暖阁角落的空地上站定。
周围几位子弟见有热闹可看,也纷纷围拢过来,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请!”
“请!”
话音甫落,吴三桂身形微动,步法迅捷如电,已然贴近。右手成掌,看似轻飘飘按向贾芸肩井穴,实则暗含劲力,疾若流星。
贾芸下意识地拧身格挡,使出了八极拳中“缠”字诀的功夫,想要扣住对方手腕。
然而吴三桂的实战经验远非贾芸平日对空练习可比,只见他手腕一翻,如同游鱼般滑脱,同时左臂一记看似简单的靠撞,肩头已抵在贾芸胸口。
贾芸只觉一股沉稳大力涌来,脚下顿时不稳,“蹬蹬蹬”连退三步,后背撞在了一根柱子上才停下,胸口顿时一阵气血翻涌。
三招!仅仅三招!
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那先前问话的华服青年更是摇头,对身旁人低语:“果然,花架子罢了。”
吴三桂收势,似乎觉得赢得太过轻松。这倒是与冯紫英所言不符,他眉头微蹙着抱拳道:“贾兄,承让。”
贾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不是羞臊,而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头被激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输在经验与反应,而非招式力道。
贾芸深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灼灼地看向吴三桂:“吴兄好俊的功夫!徒手是我输了。不知可否……再用兵器讨教几招?”
贾芸又想起自己这些时日苦练的枪法,那才是他真正下过苦功的。
吴三桂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赏。
败而不馁,还敢主动邀战,这份心性倒是不错。于是他爽快点头:“自无不可!”
“贾兄惯用何种兵器?”
“枪。”
吴三桂眼中讶色一闪而过,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巧了,我也用枪。”
他随即转头对侍立在旁的仆从吩咐道:“取两杆白蜡枪来。”
很快,两杆长约一丈有馀枪身光滑笔直的白蜡木长枪便被送了上来。
这种训练用枪,枪头亦是木质以免误伤,但长度、重心皆仿照制式长枪,寻常子弟能用得惯已算不错。
吴三桂随手接过一杆,手腕一抖,那白蜡枪尖便在空中颤出几朵虚影,显露出精纯的功底。
他将另一杆递给贾芸。
贾芸道了声“谢”,接过长枪入手便是习惯性地一掂量,随即眉头微蹙。
这枪杆比他平日跟随周师父苦练时所用那杆生锈了的烧火棍要轻了不少,一握在手中轻飘飘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全然没有那种如臂使指力贯梢尖的沉实感。
贾芸抬起头看向吴三桂:“吴兄,此枪……太轻,可有更重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