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信王正对窗枯坐,心绪烦闷之际,忽见心腹李管事悄步而入,手中捧着锦盒并一卷画轴。
“王爷,前儿那位贾府的芸哥儿,已将誊写好的《道德经》送来了。另附此物,说是他的一点心意,或可博王爷一哂。”李管事低声禀报。
陈检闻言精神不觉一振。那个字迹与自己肖似且带着几分倔强和灵气的少年,霎时浮上心头。
他先打开锦盒,里面是等待装帧《道德经》折经。
展开一看,那泥金小楷,工整秀丽,笔力内蕴,风骨俨然,果然与自己平时的笔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为精到纯熟。
若是不细究,皇兄或许真会以为是自已潜心抄录的。
“难为他这般用心。”陈检微微颔首,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这少年,做事确实稳妥。
随后,陈检的目光落在了那卷轴上。展开一看,他不由得怔住了。
这并非寻常水墨丹青,而是用炭条勾勒出的图样。
上面绘着些桌椅几案、书架箱笼等物,样式却颇奇特。
线条简练流畅,不事雕琢,重在结构穿插、虚实相生,有些部件竟标注着可拆解拼合,与他素日所见的所有家具样式大相径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新奇。
“这是……何物?”陈检初看时微微蹙眉,他着实欣赏不来这种“古怪”的样式。
然细看片刻,忽的灵光一闪——皇兄!
皇兄最喜木作,尤爱钻研这些机巧结构!这些图样虽不合传统章法,但其构思之巧,尤其是那些可拆解变化之处,岂不正投了皇兄所好?
若将此经与此图一并献上,经书见诚心,图样显巧思,这份寿礼可谓雅趣兼备,远比单献一部经书更得圣心!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炭笔勾勒的略显粗犷的线条上。
这般画法他从未见过,不似毛笔的含蓄蕴借,反倒直白精准,尤擅表现器物结构。这少年不仅字迹清秀,竟还有这般别致的画技与巧思?
一时间,因朝局婚事积压的烦闷竟被冲淡几分,对那名叫贾芸的少年,生出几分超乎“代笔“的真切好奇。
“这个贾芸倒是有趣。“他轻抚图纸上新颖的线条低语。
或许这场偶然相逢,未必止于一场交易。
天佑五年腊月二十三,紫禁城皇极殿。
这一日,乃是天佑皇帝的万寿圣诞。
大仪式虽因龙体欠安,一切从简,未如往年般大肆铺张接受万国来朝,但皇极殿内外的气象,依旧庄严肃穆,彰显著天家威仪。
清晨,卤簿仪仗陈设于殿前丹陛之上。旌旗招展,伞盖如云。文武百官、宗室勋贵,皆按品级着朝服,于丹墀之下分行序立,静候圣驾。
辰时三刻,钟鼓齐鸣,韶乐大作。皇帝陈校身着玄衣??裳十二章衮服,头戴缀有金蝉的翼善冠,在内侍的簇拥下缓步升座。
他面庞虽傅薄粉,却难掩底色的苍白,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意,在冕旒的摇曳间若隐若现,落入几位重臣眼中,心下各自凛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在皇极殿内回荡,震得雕梁上的尘埃都微微颤动。
皇帝端坐龙椅,接受着百官的朝贺,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一一颔首,天子威仪,不容半分懈迨。
看着底下黑压压的臣子,看着他们献上的各式奇珍异宝和吉祥贡物,陈校心中确是开心的。
身为天子,享九州供奉,这是理所当然的荣耀。
然而,在这喧嚣与荣耀的背后,一丝难以言说的隐忧,如同殿外腊月的寒气,悄然浸入他的心扉。
陈校他深知自己的身子骨已然每况日下。而东宫年幼,不过五龄稚子。
一旦……他不敢深想,目光不由自主地掠向亲王班列中那道熟悉的身影——他的胞弟,信王陈检。
此子素来恭谨,安分守己,可面对那至高权柄的诱惑,人心……当真能始终如一么?
繁琐冗长的朝贺礼仪终于结束,百官依序退去。皇帝在内侍的搀扶靠入舆辇,回到暖阁歇息,并开始翻阅各位亲王、重臣进献的寿礼清单和实物。
多数不过是循例的玉璧、古鼎、名家字画、紫檀寿屏,虽价值连城,却难引天子圣心波澜。
直至,他看到了信王献上的两样物事。
先是一部手抄《道德经》,泥金瓷青笺,装帧极雅。展开细看,字迹清瘦工整,笔锋内敛劲挺,竟与胞弟平日笔迹神似,只是更显沉稳。
自己这个弟弟,心思倒是愈发玲胧了。
但真正让他目光一凝,不由自主直起身子的,是随经附上的那卷炭笔图样。此非传统水墨,亦非工笔重彩,唯见硬朗精准的炭笔线条,冷静勾勒出前所未见的家具式样。
这些图样奇异地融汇古韵新意:依稀可见宋式家具的骨架——那张方案保留着束腰与内翻马蹄足的影子,那具书架也有着传统框架结构。
然细节处大为改观:摒弃繁复雕饰,唯馀流畅线条。格外注重结构穿插,几张桌椅的腿足与横枨连接处,竟以清淅的“爆炸图“分解,展现前所未见的榫卯结构。
看似简单,却透着力学机巧之美。对空间的利用尤为精妙,一件多宝格竟标注可灵活拆组,以适应不同殿阁。
另有一张扶手椅,靠背曲线依人体脊背弧度精心设计,旁附小字详述角度考量。
这些图样初看质朴无华,迥异时下崇尚的富丽堂皇,然细观之下,自有一种返璞归真、简约内敛的风骨。其中蕴含的对结构、功能与人体的极致推敲,恰恰击中了皇帝对“匠心独运“的隐秘喜好。
“妙!妙极!“皇帝忍不住以指轻抚图纸上的炭痕,眼中焕发许久未见的光彩,“此等巧思,断非检儿所有!速传信王!“
不多时,信王陈检趋步入内,躬敬行礼:“臣弟恭祝皇兄圣体安康,福寿绵长!”
皇帝扬了扬手中图样,笑容也真切了几分:“检儿免礼。你这寿礼,朕甚心喜。尤其是这图样,别出心裁。告诉朕,出自何人之手?那《道德经》,只怕也非你亲笔吧?”
陈检心下一凛,面上适时露出几分被识破的窘态,只好老实作答。
“皇兄圣明,臣弟这点微末伎俩,实在瞒不过您。经书是臣弟偶遇一贾姓少年,其字与臣弟笔迹颇有渊源,故请其代笔,聊表寸心。这图样……亦是那少年随性所绘,说是些许额外心意,臣弟觉着新奇,便斗胆一并献与皇兄御览。”
“贾姓少年?”皇帝眉梢微挑,“可是宁荣二府子弟?”
“回皇兄,正是贾府一脉。”
“哦?”皇帝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宁府还是荣府?朕记得他家先祖以军功封爵,皆是马上取功名的人物。想不到子孙辈里,倒出了这般心思灵巧的。”
陈检垂首回道:“皇兄明鉴,并非两府嫡系,是……其他房头的远支。”
听闻此言,皇帝眼底那点兴趣便淡了下去,不再追问。
一个远支子弟,纵然有几分巧思,终究无关大局。
皇帝目光重新落回那卷图样上心痒难耐,沉吟片刻后复又展颜,指着弟弟朗声笑道:“你呀,往年你生辰,朕赏下的东西,你总推说太过,不肯多受。如今朕过寿,你倒肯费这般周折…检儿,今日但有所求,朕无不应允。”
陈检闻言猛地抬起头,眼圈霎时便红了。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中带着悲切与担忧:“皇兄!臣弟……臣弟什么都不要!臣弟只愿皇兄圣体安康,福寿绵长!只要皇兄好好的,这比赏臣弟金山银山都强!臣弟……臣弟只要哥哥好好的!”
说到末处,陈检已是语带哭音情难自已。
这一番真情流露绝非作伪。皇帝陈校看着跪在地上肩肩头颤动的弟弟,想起兄弟二人幼时相伴的情景,再思及自身沉疴,心中亦是酸楚难当。
他起身离座,亲自上前将陈检扶起。兄弟二人执手相看,眼中都含了泪光。
“好……好弟弟……皇兄知道,皇兄知道你的心……”皇帝拍着弟弟的肩膀,声音也有些沙哑。
这兄友弟恭的感人一幕,落在始终静立一旁,如同影子般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魏忠贤眼中,却未激起半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