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与西廊下那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则荣国府内核的那荣禧堂内。此刻此地却是灯火通明,但气氛微妙。
贾母、王夫人、贾政、贾赦及其夫人邢氏俱在,王熙凤作为晚辈但管着府里用度也是有资格坐在了一旁。几个丫头如鸳鸯、琥珀等在一旁伺候,屏风后则是隐隐约约似乎有探春、迎春等人的身影——她们显然是在偷听。
贾赦眉飞色舞兼着正口沫横飞地描述着他所见:“……母亲,您是没瞧见!那马车,那青绸帏子,那银螭绣带。更有甚者是那拉车的马神骏非凡!那几个随从,那气度,那规矩,绝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我虽认不得具体是哪家王府公侯的徽记,但敢拿项上人头担保。那排场可比咱们家只强不弱!真真想不到,芸儿那孩子,不声不响的竟结交了这等人物!”
贾赦的这番话,有些刻意添油加醋,说书一般演的活灵活现。
贾母沉默半晌,这才抬眼看向王熙凤:“凤哥儿,芸哥儿如今也算在你手下当差,你可知道他结交的是哪路贵人?”
王熙凤忙上前一步,恭谨地回道:“回老祖宗,孙媳方才问过芸哥儿了。他说是在书坊偶遇一位公子。那人慕他字好,请他抄一部《道德经》,并不知对方来历名姓。孙媳看他样子,倒不象说谎。”
“贾芸会写字?”贾母满脸的难以置信,眉头微蹙,“我恍惚记得,他们那一房的子弟,读书上并不甚精进。他能写出什么好字,竟能入了贵人的眼?”
王熙凤闻言,脸上堆起笑来忙道:“老祖宗问到这个,可巧有一件事。原我也不识字,哪里懂得字的好赖?还是前儿个和大嫂子闲话,说起族中子弟谁有出息,她的丫头素云在一旁伺候着,忽然插了句嘴。”
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见众人都望过来才接着道:“那素云您是知道的,跟着大嫂子,竟也认得几个字,颇有些见识。她说,有一次去西廊下给芸哥儿送个东西。然后她瞧见了那桌子上面的字,还当是外面哪个秀才写的,端方周正,很有几分筋骨。素云那丫头还暗自诧异,说没想到芸哥儿不声不响,竟练得这样一笔好字。我当时只当闲话听了,如今想来,只怕是真有的。”
“哦?素云那丫头这般说过?”贾母神色稍霁。
李纨是节妇又是书香门第出身,身边丫鬟也以沉稳着称。她的话,自然比凤姐儿咋咋呼呼的言语更添几分可信。
“只是《道德经》?”一旁的贾政沉吟道,“抄此经书,多为人祈福静心。”
众人皆陷入思索,都在猜测是哪家的贵人推崇黄老之术,需要如此神秘且高价地寻人抄经?
这时,屏风后传来一个清脆利落的声音:“女儿恍惚记得,听宝二哥提起过,今上……万寿圣诞,似乎就在近期了?”
说话的正是探春。
她心思缜密,常在宝玉处听得些外间消息,女儿家家的心思浅,有什么想到的便是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可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今上推崇黄老之术!圣诞!抄录《道德经》!不知名讳且气派非凡的年轻公子!
这一些个线索串联起来,一个惊人的可能性浮现在众人脑海中——那位今上唯一的胞弟,深受信重,且……亦雅好书道的信王殿下,陈检?!
贾母的脸色这才彻底变了,先前的疑虑被一种混合着震惊与谨慎的肃然所取代。
她目光扫过王熙凤、贾政,最后缓缓道:“若果真如此……凤丫头,芸哥儿这差事,你务必让他谨慎当差,一字一句都错不得分毫。另外,此事仅限于此屋之内,谁也不许再往外传一个字!”
王熙凤也是心头剧震,连忙敛容应“是”。她知道,这贾府的天边,或许真被那不起眼的贾芸,扯开了一道意想不到的缝隙。
只是邢夫人首先按捺不住,那股子酸意混着嫉妒脱口而出。她撇着嘴,阴阳怪气地说道:“哎呦,这可真是……天大的造化!不过,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必太当回事。俗话说‘福兮祸之所伏’,这贵人门路,是福是祸还说不准呢!依我看,咱们还是平常心对待,别太张扬,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这话看似稳妥,实则充满了见不得别人好的酸葡萄心理。
话未说完,贾政便猛地瞪了她一眼。连贾赦也觉得她这话太不得体,在桌下狠狠拽了她一把。邢夫人自知失言这才讪讪地闭了嘴,脸上红白交替着好似花脸一般。
贾母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是胸口那股酸涩闷胀之感更重了。她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复杂:“罢了,既然不知根底,也不必胡乱揣测。芸哥儿……那孩子,既然有这番机缘,你们……多看着点就是了。都散了吧。”
话是随意的,但堂上众人却心思各异。
贾母倚在榻上,手里捻着佛珠,脸上貌似看不出喜怒,可她心里却象打翻了醋瓶子,一阵阵酸涩往上涌。
贵人?什么样的贵人?怎么偏偏是那个不起眼的贾芸?她的宝玉,衔玉而生,何等尊贵,模样性情又是万里挑一,这样的机缘合该是宝玉的才对!
那贾芸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族中一个穷酸旁支,与她自己隔了不知多少层。他的风光,与她何干?与她的宝玉何干?
老太太冷记着贾赦方才的眉飞色舞,心下便是愈发的对其不喜。没眼力见的东西,当真是……
贾政则在一旁捻须不语,面上虽保持着一贯的端严,眼底却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欣慰。他一向看重读书上进的子弟,贾芸此番际遇,在他看来,正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印证,是贾家门楣有幸,出了个能被贵人青眼的子弟。
这比他那个自带胭脂气且厌恶禄蠹的宝玉而言,这个贾芸更让他觉得脸上有光。
王夫人垂着眼皮,默念了一声佛,心中也是波澜起伏。既有对贾芸此番际遇的惊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当初若是对他们母子稍加照拂……
众人各怀心思,默默退下。荣禧堂内,只馀贾母一人,对着跳跃的烛火。
那张往日里慈祥富态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难以言说的失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为何偏偏不是她的宝玉?这疑问,象一根细刺,扎在她的心头。
且说之后贾母后院暖阁里,与那寒酸的西廊下相比却又另是一番温香景象。
熏笼内银霜炭焙得满室如春,甜梦香细细氤氲。只见三春姊妹与宝钗、黛玉皆围坐在临窗大炕上,或拈针走线,或翻书品画。宝玉歪在靠枕上,手中虽持着《会真记》,眼波却时时流连于姊妹间。
忽听惜春放下青玉笔管冷声道:“今日听闻那贾芸不知怎的得了造化,倒惹得合府议论。我瞧着这等没根脚的机缘,未必是长久之福。”
她身量未足,穿着莲青缕金袄,稚嫩眉目间自有一段清冷气度。
迎春正低头绣着香囊,闻言只怯怯绞着杏黄绦子,细声道:“他总归是咱们族里人,若能好起来,也是好事……”
她生得肌肤微丰,温柔沉默,连说话声也似怕惊了旁人。
探春却将手中活计一放,朗声道:“四妹妹虽说得直,理却不差。那贵人连名帖都不曾留下,单叫他抄经,是爱他书法,还是别有缘故?说是殿下那也只是无端猜想,做不得数的。”
她今日穿着海棠红掐牙背心,衬得削肩细腰格外精神。
“咱们这等门第,多少眼睛盯着。他一个旁支子弟,若行事不谨,带累的是整个国公府的名声。”
探春的言语间自有三姑娘的干练,却也透出嫡系小姐的矜持。只是她明面上如此说着,但探春心中却是暗叹:这西廊下的芸哥儿,怕是要一飞冲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