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揣着银子,满腹疑云地离开了赖大的院子。
他却不知究竟缘故。
原是贾赦方才从外头回来,路过西廊下时,恰巧看见一辆装饰华贵且气派非凡的青绸帏银螭绣带马车停在了西廊下那寒酸的小院附近。
而与此同时,几个穿着体面的豪仆正从车上搬下几个看似装着文房四宝的精致箱笼放入了贾芸母子的住处。
你说贾赦是饭桶也好,说人渣也罢。但人家毕竟是承袭爵位的一品将军,对于吃穿用度而言自然是讲究的。
他是个识货的人。
一眼便看出那马车规制不凡,绝非寻常富户所有,连那仆从的气度也象是高门大第里精心调教出来的。
贾赦心中纳罕。
这贾芸母子何时攀上了这等高枝?他留了心后特意使人上前打听,虽未问出主人名姓,但那豪仆言语间的谨慎与客气,更让他确信对方来历非凡。
而此刻正好撞见赖大为难贾芸,他便顺水推舟做了这好人,心里打的主意无非是提前下注、结个善缘罢了。贾赦倒是忘了此行原本的目的是啥了——他又看上了一个含苞待放丫鬟。
这贾赦虽昏聩贪吝好色,但在钻营利害与嗅察机遇方面,倒是比起贾政好厉害的多得多。
贾芸不知晓,也无暇细想这背后的弯弯绕。他捏了捏怀中那一两还带着体温的银子,想着母亲见到他时的欣喜,脚步不由地加快的向着西廊下那座虽寒酸却温暖的小院走去。
贾芸回到西廊下自家小院,推开门唤了一声“娘”,却无人应答。
屋内冷冷清清,只有那盏豆大的油灯在桌上摇曳,映着空荡荡的屋子。他转身向隔壁一个正探头探脑的婆子问道:“李奶奶,可见着我娘了?”
那李奶奶见是贾芸,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笑纹拍手道:“哎哟,是芸哥儿回来了!你娘啊,真是个闲不住的,后街张家的娘子今日添了孙儿,洗三缺人手,央了她去帮忙浆洗收拾!要我说,哥儿如今出息了,她何苦还去受那份累……”
贾芸心中叹息,知道母亲是怕坐吃山空,更想多攒下几个钱供他读书甚至娶妻生子。
他谢过李奶奶转身便出了门,径直往街上那家曾英雄救美的醉仙楼去了。
贾芸倒是不知,那娘子如今安好?
他如今手头略宽裕了些,便狠了狠心买了半只肥鸡,一条鲜鱼,并几样时新蔬菜用荷叶包了。随后他又打了一壶劣酒,想着让母亲也尝尝荤腥,暂且歇息一晚。
提着酒菜回家安置妥当后,看看天色尚早,贾芸思忖着该去给琏二奶奶请个安。毕竟若不是她的抬举和回护,自己恐怕早就被人打死了。于是贾芸站在昏黄的铜镜前整理了一下衣衫,便往凤姐院中来。
平儿见了他笑着迎进去。
细看之下这平儿生得也确实标致,一双杏眼又大又亮,顾盼间自有神采。虽说身段不似凤姐那般丰腴,却纤秾合度,行动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此时的凤姐依旧慵懒着正歪在炕上,看着面前的小丫头们描花样子。
今日她穿了条崭新的石榴红绫裙——只是那料子似是裁得紧了些,将她那丰硕的身段裹得愈发分明。
贾芸一进门,目光就不由自主被她那被裙子紧紧包裹的下身吸引。
那浑圆如磨盘般的臀股,勒出深深褶痕,走动时肥硕的肉浪微微颤动,竟让他想起市集上见过的板油白花花、沉甸甸的——可奇异的事,竟不觉得腻味,反而以为她的肉是香甜的。
“哟,咱们的大忙人回来了?”琏二奶奶见他进来,凤眼微抬笑着站起身,但却故意在炕前踱了两步。那裙子绷得愈紧,勾勒出两团丰腴的轮廓。
贾芸只觉得脸上发烫,慌忙垂下眼却又忍不住用馀光偷瞄。
凤姐何等眼尖,早将这小子的窘态看在眼里,心下暗笑间偏又扭着腰肢走到他近前:“铁槛寺那边如何?主持前儿个派人来回话,夸你做事稳妥,笔墨上也周到,很是不错。你既得了这机会,就好生做着,别姑负了老爷和我的期望。“
贾芸忙躬身道:“都是二奶奶提拔,侄儿不敢不用心。”
不知怎的,一遇到她贾芸的声音竟有些发紧。
凤姐满意地点点头,闲话几句,终究没忍住那点好奇,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恍惚听底下人说,今儿个有辆挺气派的马车往西廊下去了?可是寻你的?是哪家府上的,这般排场?“
她语气故作轻松,只是手里摆弄着一个香囊,耳朵却仔细听着。
贾芸心知此事瞒不住,便如实答道:“回二奶奶,确是有位公子寻我。是在汲古斋偶遇的,说赏识侄儿的字,想请我抄录一部《道德经》,酬金丰厚。至于那位公子来历,侄儿……实在不知,他未曾通报名姓。“
他语气坦然,目光清澈。
凤姐盯着他看了片刻,又故意转身去取茶盏,那紧裹的裙裾随着动作绷出更深的褶皱:“哦?这就奇了。那公子多大年纪?穿戴如何?带了多少随从?你可仔细回想回想。“
她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眼角馀光却始终没离开贾芸的脸。
贾芸只得将遇见那贵公子的情形细细又说了一遍。
凤姐听罢,也没察觉出个所以然来我。她心里虽疑窦未消,却也摆摆手:“罢了,不知便不知。既是找你抄书,你便好生做着,别出岔子。去吧。“
贾芸如蒙大赦,应了声“是“后退了出来。
只是刚走出院门不远,便听身后有人轻唤:“芸二爷留步。“
回头一看,却是平儿追了出来。
平儿将一个一小块碎银子塞到他手里,低声道:“这银子奶奶让你收着。“
贾芸推拒道:“平儿姐姐,这如何使得?寺里的已有份例,这钱……“
平儿不由分说,将银子按在他掌心,笑道:“给你就拿着!奶奶说了,这是赏你差事办得好的。你如今用钱的地方多,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快收好了,莫要推辞,惹奶奶不高兴。“
说着,笑魇着对他使了个眼色,便转身回去了。
贾芸握着那尚带体温的一两银子,心中了然。这是凤姐见他似乎攀上了“高枝“,额外的投资和安抚。
他不再多言将银子收起,最后看了一眼凤姐院落的方向这才转身回家。
此时天色已暗,贾芸刚把饭菜在锅里热上,便听院门响动———原是卜氏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
一见到儿子,卜氏先是愣住,随即眼泪就滚落下来,上前拉住贾芸的手上下打量:“我的儿,你可回来了!这大冷的天,在寺里可好?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无穷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这番门口的动静倒是引得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那李奶奶又高声笑道:“芸哥儿真是孝子!回来见娘不在,特意去买了这许多好菜好酒等着呢!卜嫂子,你可是熬出头了,将来就等着享哥儿的福吧!”
“就是就是,芸哥儿如今又读书,又得府里看重,真是出息了!”
“卜嫂子好福气啊!”
一时间,街坊邻里间奉承之声不绝于耳。贾芸面上带着谦和的笑,心里却阵阵冷笑。
他清楚记得,半年前,也是这些人,在背后嚼舌根,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穷酸摆阔”、“带累老娘”,那嘴脸与如今判若两人。
正热闹间,忽听隔壁院门“哐当”一响,一个妇人探出身来,朝着这边狠狠啐了一口,骂道:“哼!神气什么!不过是个趋炎附势、陷害兄弟的黑心种子!老天爷长着眼呢!”
说罢,又是砰地关上了门———那是贾芹的母亲,因着贾芹被罚跪祠堂、扣了月钱,正恨贾芸入骨。
贾芸眼神微冷却不动声色,只柔声对卜氏道:“娘,外面冷,咱们进屋吃饭。”
母子二人相携进屋,将那外面的喧嚣与嫉恨关在门外。
窄窄的屋子里,那盏油灯的火苗便显得胆壮了些,努力撑开一圈温热的、昏黄的光晕,刚好笼住桌旁这对母子。
卜氏没有再说话,只是一边吃着喝着,一边掉眼泪。
贾芸又为母亲斟上一杯,而冷眼旁观的灯火仍旧静静地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