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见风波停息这才又看向贾芸,只是语气缓和了些:“芸哥儿,委屈你了。快回去收拾收拾,我再派人给你上点药。”
她又对周瑞家的道:“去帐房支二两银子,给芸哥儿压惊治伤。”
若在平时,贾芸定会感恩戴德且就此罢休。
但今日,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刺激,竟噗通一声跪倒在王熙凤面前,磕头哭道:“二奶奶恩典,侄儿感激不尽!但今日之辱,侄儿实难咽下!贾蔷他不仅是诬陷于我,更是险些将祸水引至二奶奶身上!”
“他今日能凭空诬我殴伤衙内,明日就能诬陷旁人!此风不长,府中兄弟日后如何自处?侄儿……侄儿这就去求见族长,求见老太太!拼着被逐出家要,我贾芸也要讨个公道!”
他说完后竟不等王熙凤回应,猛地站起身,顶着那张鲜血淋漓的脸,踉跟跄跄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荣国府正院的方向冲去!
“芸哥儿!不可!”
“快拦住他!”
“做死啊!”
众人皆惊之下纷纷欲上前劝阻。
但贾芸此刻状若疯魔,又是满脸是血,谁也不敢真的下死力去拦他。况且他口口声声要见族长、见老太太讨公道,占着“理”字,倒是让众人有了由头放手,一时间竟让他冲出了人群。
“你先跟着他去,且看这猢狲闹到什么田地儿,别叫他真个儿惊了老太太的驾。再者,立刻打发个知礼数的,请珍大爷过来说话——就说我这里有件要紧的事,关系着咱们两府的体面,务必请他即刻过来。”
周瑞家的忙答应一声,转身要去。凤姐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将她叫住补了一句:“去罢。只是……教他们嘴里都放稳重些。”
她知道这事,怕是不能轻易了结了。贾芸这番“闹”,看似冲动,但却未尝不是一种绝地反击。而这府里的水,也要被这少年的一腔热血搅得更浑了。
荣国府梦坡斋,贾政书房。
贾政正对着一份《京报》蹙眉叹息。
近些年朝堂风波诡谲,阉党与东林之争愈演愈烈,他虽靠着祖荫勋贵身份,勉强在两派夹缝中维持,却也深感心力交瘁。自己这个勋贵顶着工部员外郎的官职,虽说是个清贵的,但毕竟没实权,两边也都得罪不起。
更让他烦闷的是家事。长子贾珠勤勉上进,本是宁荣二府中的最大指望,但却英年早逝;次子宝玉聪慧灵秀,偏偏厌弃经济文章,整日在内帏厮混,于仕途官场毫无兴致;至于三子贾环……不提也罢。
放眼族中子弟,贾珍、贾琏、贾琮之流只知享乐,贾蓉、贾蔷等更是提不上串的纨绔。这偌大的贾府,竟似后继无人,这如何不让他忧心如焚?
正当他胸中块垒难消之际,窗外却传来一阵愈来愈响的喧哗吵闹之声——细细听来里头隐隐还有哭喊叫屈之音。
贾政素喜清净,最恶这等嘈杂。当下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接着就是眉头紧锁之下“砰”地一拍桌案,起身便往外走,口中还怒喝道:“外面是何人喧哗?成何体统!”
他刚踏出书房院门,便见一群小厮丫鬟围拢在前方。他们中间一个少年满脸血污,正挣扎着要往内院冲,口中不住嘶喊:“我不服!我要见老太太!我要见族长!我要问问这贾府里还有没有公道!”
这猢狲不是贾芸又能是谁?
贾政见状,先是吓了一跳,勉强才认出了来人。他虽知贾芸家境贫寒,却也是正经的玄孙辈,何至于弄到如此狼狈凄惨的地步?
他当即须发皆张,厉声喝道:“都反了!还不给我按住!”
跟随贾政的长随、小厮们见老爷动怒,一拥而上接着七手八脚将状若疯狂的贾芸按住。
但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后宅。王夫人被丫鬟扶着,贾母也被鸳鸯等簇拥着,王熙凤、李纨、探春、宝玉等一干人这才闻讯匆匆赶来。
霎时间,梦坡斋前的院子里,主子、奴才黑压压站了一片。
贾母见贾芸满脸是血,也是惊得身子往后一仰:“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孩子,怎么成了这般模样?——快拿我的止血散来!再拧热手巾给他擦脸!可怜见的,脸上竟伤得这样……有什么话,且等他缓过这口气再说!”
老太太虽瞧不上这些其他六户的子弟,甚至与连他们的姓名都懒的去记,但那么多人看着,她也总是要先表个态的。
王熙凤这才忙上前,简略地将锦衣卫来拿人、贾蔷贾芹诬陷、然后冲突动手之事说了一遍。
贾芸被一帮子人按在地上,但却仍旧梗着脖子不服气。
泪血交流间,他的声音嘶哑却清淅地哭诉道:“老祖宗!政老爷!孙儿冤枉!孙儿自知家贫,人微言轻,的确比不得蔷二爷、芹哥儿他们富贵体面!昨日薛大哥哥设宴,孙儿见席上菜肴丰盛,许多未曾动过,想起家中母亲日夜操劳,难得一见油腥,便厚着脸皮打包带回,想略尽孝心。”
“是,这行为是穷酸,是上不得台面,惹了薛大哥哥不快,也惹了蔷二爷、芹哥儿嘲笑!孙儿认!可孙儿再穷,也知道礼义廉耻,知道忠君爱国,绝不敢做那殴伤朝廷命官子弟、为家族招祸的勾当啊!”
他声泪俱下,字字泣血,又配上这满脸血污的凄惨模样,倒是听得一些心软的丫鬟婆子都偷偷暗暗抹泪。
贾芸这番以退为进,将自己摆在卑微尽孝却反遭欺凌的位置,瞬间博得了大量同情。
贾母眉头紧锁,连一贯不喜欢贾芸王夫人也面现不忍。而贾政脸上的怒容自然也缓和了几分,他看向贾蔷、贾芹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冰寒起来。
贾芸继续道:“可蔷二爷、芹哥儿,他们……他们是我血脉相连的兄弟啊!今日竟伙同外人,空口白牙,硬指我是凶徒!那锦衣卫的军爷不分青红皂白,上来便是一耳光,将孙儿打得头破血流!还推搡我那年迈的母亲!”
“政老爷!孙儿一人被打死是小,可他们这般胡乱攀咬,若传到九千岁耳中,会怎么想?他们会以为是我们荣国府对九千岁不满?指使族中子弟行凶!还是会以为我们贾家管教无方,子弟尽是些信口雌黄、诬告构陷之辈?!”
贾芸猛地抬头,血污下的眼睛亮得吓人。他扫过面色惨白的贾蔷贾芹,最后才望向贾政:“如今朝堂之上,风波险恶,一言不慎便是灭顶之灾!今日他们能为了些许口角私怨,便诬陷我殴伤衙内,他日若再有纷争,是不是还能诬陷别的兄弟通匪、谋逆?!”
“这等行径,不仅是戕害兄弟,更是将阖族老少的性命前程置于炭火之上!孙儿今日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讨这个公道!否则,日后谁还敢安心读书?谁还敢指望家族庇护?穷,难道就是原罪,活该被自家人往死里作践吗?!”
这一番话,洋洋洒洒,有情有理,有节有据,不仅诉尽自身委屈,更将此事拔高到了家族存续、政治风险的高度!尤其那句“传到九千岁耳中会怎么想”,更是如同重锤一般狠狠敲在贾政心上!
本来他们勋贵就是中立派系,若是此事定性,保不齐被魏忠贤认为这是自己贾府是要送给东林党的投名状!
皆时还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