琏二奶奶见他连耳垂都红得透光,倒是觉得有趣。她慢悠悠拨弄着鎏金手炉,心里已转过九曲十八弯
这少年有勇有谋,今日种因,他日必得善果。忽见他跪着的身形清瘦却挺拔,想起自己胞兄王仁那般不成器,心下更软了几分。
她又想来,那九千岁自然是得罪不起的,但是这贾芸若是没有扯谎的话,那么杨慎也是无法指认其是凶嫌的。
偌大的酒楼之中,人员出入频繁,总不可能直接将这屎盆子扣到贾府来吧?贾府乃勋贵,中立与阉党与东林之间,饶是魏忠贤也是不愿轻易开战的。
王熙凤盯着他,心中飞快盘算。贾芸这番说辞,倒是个金蝉脱壳的好计策。
深究?谁会深究?怎么深究?听贾芸口中所述,那女子应当便是那一位将军的遗孀了。若是事情闹大,保不准是谁吃亏呢。
风险在于,若杨府查出实据,自己便是做伪证。可她倒是另有一番说辞,直言被小人蒙蔽就好,然后将其交出去即可。反正,他贾芸也不是荣宁两府嫡系。
更况且,自己还有个如日中天的叔父
但好处呢?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贾芸读书上进,如今更展现出过人的胆魄和急智,绝非池中之物。今日施恩于他,他日若真能出息,必是得力臂助。
这笔投资,值得一搏。
于是少妇那双美目中满是风情,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缓缓道:“你倒是个有胆有识,还有情有义的。为了救人,敢去摸那老虎屁股。罢了……”
王熙凤用汗巾捂住樱桃小口忽然轻笑,眼角泪痣倒似乎春水溢出一般随之微动:“我常说你琏二叔麾下那些爷们,个个说得天花乱坠,真遇事倒不如你个少年郎。”
她端起茶杯,轻轻拨了拨浮沫:“起来罢,这事,我应了。就按你说的,我便说你饭后就回来见我了,然后听我吩咐去买的香料。”
贾芸起身时跟跄一步,恰见王熙凤转身时腰肢轻摆,那洋绉裙勾勒出丰腴弧度,果然磨盘似的圆满。
他臊的慌忙垂眼,却听头顶传来带笑的声音:“只是芸哥儿记住,这衙内之事从此烂在肚里。这几日好生在家温书,且看你明年春闱”
贾芸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多谢二奶奶成全!侄儿铭记大恩,绝不敢再给奶奶添麻烦!”
话音未落,忽见平儿又匆匆进来回话:“奶奶,东府珍大奶奶遣人来问过些日子日祭祖的事。“
王熙凤应了一声,转头对贾芸递个眼色。
少年会意,再三拜谢后方才退下。
经过穿堂时,秋风拂面,他才发觉后背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翌日,天刚蒙蒙亮,贾芸又早起洗漱。
屋内依旧是寒气逼人,呵气成霜,被窝里的寒气似乎不亚于外头。
李纨婶娘虽说是送了一些银霜炭,但也坚持不到明年开春。好钢自然得用在刀刃上,这炭他打算留到大年三十那夜用,也能让母亲过一个好年。
此时的他又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研了墨,铺开汲古堂送来的宣纸,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写。
这是贾芸他好不容易毛遂自荐得来的活计,因他诚恳的央求之下又加之其字迹端正清秀自成一派,汲古堂的掌柜才允了他抄书的活计。
当然,这按量计酬,只是限定他不得眈误书册交付。故而除了日常功课,他几乎将所有闲遐都扑在了这上面,算下来一月也得能得六百文钱。
另一间屋里,则是传来母亲卜氏轻微的鼾声。
贾芸心中微酸,昨日母亲又是浆洗了一整日的衣物,实在是累很的了,今日竟难得地还未起身。
想到昨夜自己从醉仙楼带回的那些几乎未动的精致菜肴,母亲卜氏一边吃着,一边却眼中含泪,连声说“好吃,我儿孝顺”的模样,贾芸便觉得胸口堵得慌。
那般被人鄙夷的“捎带”,却是他们母子数月难尝一次的珍馐。
这世道,穷,便是原罪。若是人富了,那真的是鞋底子都有人争着舔。二世为人的贾芸前世里不尽然懂的那些道理,如今才渐渐明了。
他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正心绪翻涌间,院门外却传来“哐当”一声响。随即是贾蔷那带着戏谑的嗓音穿透了薄薄的窗纸:“好个芸二爷!大冷天的这般勤勉,你还真的想当那状元郎不成?”
话音未落,贾蔷与贾芹二人已是不请自入,掀开薄薄的棉帘钻了进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与尚未散尽的酒肉味道。
“我倒是以为温书呢,未曾想是窝在家里做起那抄书匠的营生了?”
贾蔷眼尖立时就瞧见了桌上的摆设。
贾芹也来凑热闹,他见了桌上墨迹未干的宣纸,也是嗤笑道:“哟,还真是在抄书!我说芸哥儿,你如今可是要科举上进的人,怎地也学那起穷酸,挣这几个笔墨钱?没得辱没了咱们贾府的门楣!”
贾芸心中厌烦,却知这两人仍暂时得罪不起。他只得放下笔,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起身行礼道:“倒是说笑了,不过是帮朋友个忙,顺带练练字罢了。家中用度,自有母亲操持,何须我操心这个。”
他这话捧得巧妙,既全了自己的面子,也暗指贾蔷贾芹是无需为银钱操心的富贵闲人——当然,贾芹其实与他的境遇一般,这里的奉承不过是顺带着他。
贾蔷却不受用,一双桃花眼在贾芸脸上逡巡片刻,然后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与幸灾乐祸:“练字?行吧,暂且信你。不过,嘿嘿,芸哥儿,咱们昨个儿不是去了醉仙楼吗?可知你走了之后,那里出了泼天的大事!”
贾芸心头一凛,面上却故作茫然的摇头道:“大事?小弟昨日虽然是最后打包了,但拿了饭食后也是早早便回了家,倒是对后面的事一概不知。那酒楼里,还能有什么大事?”
“你真不知道?”贾芹凑近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就是在三楼!杨理刑官的那位独子杨慎,那日正巧在醉仙楼吃酒,却是不知被哪个胆大包天的贼人,在雅间里给打了!听说脑袋都开了瓢,血流了一地,如今还昏迷不醒呢!倒是有传言说他那家伙事不行的,也不知真假”
贾蔷语气夸张接口道:“可不是!杨寰杨司理,那可是九千岁面前的红人!如今宝贝儿子被打,这还了得?已是发了海捕文书,满城的兵马司、锦衣卫番子都在找人呢!但凡是昨日在醉仙楼露过面的,都得盘问一遍!”
他说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贾芸略显苍白的脸,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芸哥儿,我知你昨日……最后走的吧?难道就真没听见三楼有什么动静?或者……瞧见什么可疑的人?”
贾芸心中雪亮,这两人哪里是来通风报信?分明是嗅到了什么,前来试探、甚至是以此想拿捏他。
当然,更多的可能还是想趁机敲打敲打他,以显摆自己的人脉势力。
贾芸稳住心神,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后怕:“竟有这等事?在三楼?哎呀,小弟在二楼雅间忙着打包,竟是半点声响也未曾听闻。那样的人物,谁敢去触他的霉头?真是吓死人了。”
贾蔷与贾芹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一丝“果然如此”和“不尽不实”的狡黠。他们自然不相信眼前的豆芽菜能给人开了瓢。
贾蔷忽然嘿嘿一笑,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亲昵,揽住贾芸的肩膀:“芸哥儿,咱们可是自家兄弟,你跟哥哥们交个底,当真没看见?哥哥们可是知道,你最后离开,那位置,说不定真能瞧见点什么……你若知情不报,可是要吃挂落的!”
贾芸心中怒意渐生,却依旧强忍着:“蔷二哥说哪里话,小弟确实不知。若是知道,早就同你们说了。”
这厮居然还真的想以此拿捏自己?若是真的被杨慎认出来,自己的命恐怕就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