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这呆霸王所谓的“一叙”,不过是显摆他从胡商处新得的西洋葡萄酒,并吹嘘自己近日的“壮举”。
席间杯盘狼借,薛蟠拍着桌子大声喧哗,贾蔷、贾芹等人在一旁极力奉承,谄媚之声不绝于耳,倒是显得喧闹无比。
可贾芸本就心事重重,加之不善也不愿此道,只闷头勉强应酬,由此在这片喧嚣中倒是显得格格不入。
几杯酒下肚,薛蟠更是得意忘形,话头一转,便扯到了旧事上,舌头打着结吹嘘道:“不是……不是我跟你们吹!当年在金陵,那才叫痛快!看……看上个丫头,那姓冯的穷酸竟敢跟老子抢!三拳两脚,嘿,咱就送了他见阎王!虽说出了人命官司,结果嘛,屁事没有!咱……咱这不就进京来了嘛!”
薛蟠说得唾沫横飞,仿佛那是何等光彩的功绩,倒是引得众人一片赞叹,只在这时贾芸才转头望了他一眼。
不过就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罢了。可说什么三拳两脚害了人命那就是扯淡了,明明是自家御下不严——那冯渊是被薛家豪奴打死的。这样的歹事也能拿来给自个儿贴金,这薛蟠的脸也忒大了些。
只是原着中,这呆霸王的下场倒是语焉不详,想必此等嚣张跋扈之人,也该是落得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下场才是。
贾蔷闻言立刻接话,竖起大拇指谄媚道:“薛大哥哥当真是好气魄!那种不长眼的东西,打死也活该!”
薛蟠更来劲了,眯着色眼咂着嘴道:“要说……还是后来得的那个丫头……啧啧,那模样,真真是人间绝色!当初在拐子手里时,我就看她是个好的,果然……嘿嘿嘿……”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淫笑,引得贾蔷、贾芹等人也跟着心照不宣地哄闹起来,满座诸位皆是猥琐之气。
唯有贾芸,听着这番将人命视如草芥、将女子当作玩物的言论,胃里一阵翻涌。
他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却终究无法象其他人那样附和出声,只是默默盯着眼前的酒杯,眼神晦暗。
可他这不笑不语的冷淡模样,落在正得意洋洋的薛蟠眼里,顿时显得格外刺眼。
薛蟠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斜睨着贾芸,语气已带上了七八分不满:“芸哥儿,你……你这是怎么回事?绷着个脸给谁看呢?嗯?先前围着哥哥我转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怎么,如今看从我这讨不着什么大好处,就甩脸子了?”
薛蟠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双醉眼上下打量着贾芸。他早就注意到贾芸模样生得清秀端正,比许多女子还耐看,加之此时贾芸沉默寡言,更别有一种韵味。
京城男风盛行,豪族高门中书房养小厮的亦是常见。薛蟠心头那点腌臜念头便活络起来,目光也越发露骨,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与贪婪。
贾芸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目光的变化,心下猛地一紧,背上仿佛有无数冰凉的虫子爬过。
这厮,怕不是真要睡我罢?
贾芸只得立时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厌恶与警剔,端起酒杯强笑道:“薛大哥哥说哪里话,小弟只是……只是酒量浅,有些不胜酒力,绝无他意。”
薛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尚未再开口。而一旁的贾蔷为了打圆场,也为了显摆自己,忙接过话头,吹嘘起自己如何在女人堆里吃得开。
贾芹当然也是不甘示弱,说些自己的风流韵事,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薛蟠才勉强将方才那点不愉快暂时遮掩过去。
待到酒阑人散,薛蟠已是醉眼惺忪,被小厮搀扶着先行一步。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又在贾芸身上打了个转。
贾蔷、贾芹等人也勾肩搭背,嚷嚷着要去别处续摊,众人正待一哄而散。
贾芸落在最后,看着满桌几乎未动的好菜,又想起家中母亲可能还未用饭。于是他便鼓足勇气,招来伙计低声道:“麻烦将这几样菜……帮我包起来。”
打包嘛,不丢人。
已走到门口的贾蔷倒是耳朵尖,听到后回头瞧见,嗤笑一声对贾芹道:“瞧瞧,咱们芸二爷真是孝子,吃酒席还不忘给家里捎带!”
贾芹也跟着哄笑:“到底是西廊下的,就是会过日子!”———也不知是忘却亦或是装糊涂,他贾芹亦是西廊下的子弟。
这话被尚未走远的薛蟠听见,他醉醺醺地回头,鄙夷地扫了贾芸一眼,对身边小厮大声道:“以后这样的穷酸破落户,少往爷的席面上带!忒也不爽利,没的败了爷的兴致!”
说罢,薛蟠他大咧咧的又是摇摇晃晃地去了。
贾芸被众人的言语挤兑的脸颊上如火烧云一般灸热,但随即又想明白了,自己兜比脸干净,还有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呢?
所谓的脸面是自己挣的,不是人给的。想着想着,贾芸心情也跟着舒畅了起来,只是一想到“醉仙楼”三个字便又让他想到了“天香楼”。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十三回原有情节,只是后来在脂砚斋建议下被曹雪芹删改。
原稿无人得见过,听名字众人分析的缘由也多。但贾芸倒是对此感到遗撼,他的理解中,怕是贾珍和秦可卿在这天香楼约会从而被人发现自缢身亡的。
毕竟第五回判词写着了:“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
不过现在,秦可卿刚嫁过来没几年,怕还是和贾蓉正你侬我侬的时候,应当是未曾和贾珍厮混在一起的。
而就在贾芸收拾东西完毕准备离去时,却听闻楼上载来了些许的男女之间窃窃之音。
起初他以为是哪处房间里头男欢女爱的动静声——贾芸还在调笑这古人也没有自己想的如此保守嘛。
可未曾想的是,他越是不在意,那声音却偏生的越要往他耳朵里钻。
贾芸只听到那是一个男子猥琐的逼迫声和一个女子压抑的哭泣与抗拒声。
“小娘子,嘿嘿,你莫怕,莫怕呀!”一个带着几分流气的声音从楼上的厢房中传来,然后伴随着女子压抑的呜咽声。
“求您放过我吧。”
“该是求娘子你放过我哩。上次寺外见娘子一面之后,我整个魂儿都似被你勾了去一般。这些时日里,茶不思,饭不想的,倒觉得人生无趣的很。还请娘子救我!”
贾芸听到此处心下已是一头雾水,难不成还真是凑巧?刚好遇到了贾珍第一次在这醉仙楼胁迫秦可卿?只不过贾芸再继续听着,脸色却是愈发变得凝重了起来。
“我的心肝哦,你这般躲着我作甚?难道我杨慎是那吃人的老虎不成?”
杨慎?
杨慎是那个?
“我我是个寡妇啊求您了”
“寡妇怎么了?我的亲亲宝贝好贞娘!你若肯顺了我,日后绫罗绸缎、穿金戴银,自有享不尽的富贵逍遥。给你那短命的丈夫守个什么虚节?岂不白白姑负了这青春年华!”
紧接着,又是女子带着哭腔的抗拒。
这听起来象是一个叫杨慎的浪荡子胁迫一个叫贞娘的寡妇?
贾芸顿时清醒了不少,于是悄悄的上楼凑近那间屋子,然后通过窗户朝里望去。
朦胧间的昏黄中依稀见得一个姿容绝美的年轻少妇躲在屋子里头。
少妇她此刻紧闭双眸,那吹弹可破的粉嫩脸蛋上凄婉地挂着两行清泪,徜若再往下看去。
那可真是教人惊心动魄。
圆润,饱满,不盈一握。
她此刻正梨花带雨的模样,娇怯怯的瞅着眼前那位明显纵欲过度的干瘦男子一步步逼近。
“衙内请自重!我家官人……我爹与我家官人他们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你怎能如此……”
“哈哈哈!他们?他们算个什么东西!”那个叫杨慎的后生闻言当即发出一阵愈发得意的狞笑,“不过是两个败军之将!若非死在阵前,回京也得问罪砍头!我爹虽说东司理刑官的品级不高,可背后却站着的是九千岁!”
“你那爹爹和官人即便是活着,又如何敢动我一根汗毛?嘿嘿,小娘子,我劝你识相点,今日从了我,大家彼此快活!若是不从……嘿嘿,你也别想全须全尾地走出这酒楼!”
贾芸倒是在外间听得邪火突起,这孙子还是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