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云自从西廊下回来,将所见所闻细细回禀了李纨。
“奶奶,您是没瞧见那芸二爷那手,冻疮肿得跟胡萝卜似的。屋里可就着一点烛火,不过那写的字却是极工整的,倒是像下了苦工的。他娘卜氏在一旁,眼睛还红肿着,可见是吓得不轻,也心疼得紧。”素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忍。
李纨静静听着,手里拨弄着念珠,心中那点物伤其类的感触更深了。
她想帮,却是不能直接伸手的。
一个年轻守寡的婶娘,过于关切一个远房侄儿,传出去不知会惹来多少闲言碎语,于她、于贾兰的清誉都有损。
她所能做的,只能是提供一个不易察觉的台阶,看那贾芸是否懂得顺势而上,是否值得她冒这微小的风险。
果然,次日贾兰从学堂回来,不象往常那般直接去温书,而是蹭到李纨身边小声说:“母亲,儿子想……想拿几本书给芸二哥。”
李纨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哦?为何突然要给他书?可是他又哄你什么了?”
贾兰连忙摇头,小脸上带着点兴奋:“不是哄!芸二哥他会讲好多有趣的故事,比先生讲的还有意思!他说……他说只要我借书给他看,他就给我讲外面山川地理、奇闻异事,还有……还有人体脏腑经络之说,虽听着骇人,却极有道理!”
贾珠早逝,贾兰自幼严谨,何曾听过这些稀奇古怪之事,自然被吸引住了。
李纨看着儿子眼中难得的光彩,心中不由一软,又有些酸楚。
她摸了摸贾兰的头,微微一笑:“既如此,那就依你吧。只是……”
李纨沉吟片刻,对素云吩咐道:“去书斋,拣一些你珠大爷往日读过的、或是多馀的科举时文、经典注疏的副本,再备上些笔墨纸砚,连同前儿庄子上送来的那筐银霜炭,也分一些,再拿些蜡烛。银子么,添个一两让他们得以过个好年。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兰哥儿答应酬谢他讲故事的,全了哥儿的信义。”
这番安排,既周全又隐蔽。
书籍是读过的或多馀的,笔墨炭火是“酬谢”,一切都推在贾兰“信守承诺”的孩童行为上,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当素云带着两个小丫鬟,将这些东西送到西廊下时。
贾芸几乎泪奔。
他看着那整刀的毛边纸、几锭新墨、两支湖笔,尤其是那筐银霜炭和一大包蜡烛以及那要命的一两银子,情绪瞬间有些抑制不住。
偌大的贾府,哪里有人如此对自己掏心窝子过?
他对着素云深深一揖,声音里依旧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多谢素云姐姐!多谢纨大婶子和兰兄弟!这……这真是解了侄儿的燃眉之急!”
素云避开他的礼,笑着低声道:“芸二爷快别多礼,我们奶奶说了,这是兰哥儿应承您的,读书人最重信诺。您往后若得了闲,多给我们兰哥儿讲讲那些正经趣闻便是。”
这话便是给了贾芸一个光明正大往来稻香村的理由。
贾芸心领神会的连连点头:“一定,一定!请姐姐转告婶子,侄儿定不负婶子期望和兰兄弟厚谊。”
素云完成任务,便带着人离开了。贾芸望着那堆珍贵的物资,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希望。
他正将炭火搬进屋里,卜氏却拉着他的袖子,眼睛望着素云离去的方向,小声嘀咕:“芸儿,我看这素云姑娘,模样周正,行事也稳妥,又是珠大奶奶身边的得意人……要不,娘托人去问问……”
贾芸闻言,哭笑不得,连忙打断:“娘!您快别浑说了!儿子如今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穷措大。功名未立,家业未成的,哪敢想这些?况且,那是纨婶子身边得力的人,咱们岂敢高攀?”
就在这时,贾芸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林小红,那个在原着里与他结为夫妻且同样灵俐能干的丫头。
贾芸微微晃神,随即压下这纷乱的思绪。
眼下,生存和科举才是第一要务,儿女情长,尚且遥远。
他扶住母亲的手臂,语气坚定而温和:“娘,咱们现在的指望,就是儿子能用这些炭火笔墨,读出名堂来。其他的,日后再说。”
卜氏看着儿子清亮而坚定的眼神,终是叹了口气,转而欢喜地去收拾那些炭火和蜡烛了。
翌日,贾芸正在家中克苦攻读,寒风也不时从窗缝钻入,吹得他执笔的手微微颤斗。
忽然间,院门“哐当”一声被人推开,只见贾蔷、贾芹二人摇晃着勾肩搭背,带着一身寒气与酒气闯了进来。
“好你个芸哥儿!起初旁人说起我还不信,只道你是装装样子的。可你这还真在这儿学起那些禄蠹来了?倒是把我们哥俩给忘得干净!”
贾蔷一把抢过贾芸手中的书,随手翻了两页见不是春宫图,便索性丢在桌上嬉皮笑脸道:“走走走,这大冷的天,死读书有什么趣儿?哥哥我做东,咱们去‘醉仙楼’喝两盅,暖暖身子去!”
贾芹这时也在一旁帮腔的笑闹道:“正是这话!芸哥儿,咱们兄弟几个多久没一处乐了?你今日可不能扫兴!”
如今的贾芸自然是不愿意和这些人厮混在一起的,但是此时却只得赔笑推辞:“蔷二爷和芹哥儿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眼下功课要紧,明年春闱在即,贾芸实在不敢荒废……”
“什么要紧不要紧!”贾蔷故作不悦的打断他道,“你如今眼里是只有圣贤书,没有我们兄弟了?若是这般不给面子,日后可还怎么厮见?怕不是瞧不起我们吧?”
这话有些重了,贾芸心中亦是无奈。
这二人境况他再清楚不过,这贾蔷父母早亡,因此是被贾珍收养大的,因此也是半个宁府正经主子。
所以他虽无正经营生,手头却总比旁人活络些。又加之贾蔷生的风流倜傥,又兼备钻营投机,但倒是这群纨绔里聊的开的。
而贾芹的家境则更为不堪,母亲周氏也是同卜氏一样打着零工勉强糊口。可他却不去找活计,却偏要混迹在这群子弟其中充数。
正在两人对其软磨硬泡间,忽的又听门外传来一声高喊:“芸哥儿可在家?我们薛大爷请你过府……哦不,直接去‘醉仙楼’一叙!”
话音未落,薛蟠身旁的一个小厮已昂首走了进来。他虽是对贾芸说话,眼睛却斜睨着贾蔷、贾芹,神态举止颇有些倨傲。
贾蔷、贾芹一听这话,顿时更来了精神。
贾蔷用力一拍贾芸肩膀,大声笑道:“如何?连薛大哥哥都来请你了!这可是天大的面子!这回你可再没的推脱了!”
贾芹也的是嗅到了气味,于是连拉带拽:“薛大哥哥的局,那定然是极好的!芸哥儿,你可不能再扭捏了!”
贾芸心下一沉,见这阵势也知道此番再难推脱,只得暗叹一声。
这薛蟠,正是今年初春为避那打死冯渊的人命官司才举家进京的,算来也将近一年了。
初到京城时,由于天子脚下勋贵云集,他确比在金陵时收敛了不少,至少不敢再轻易闹出人命。
但这“收敛”,也不过是相对的,平日里呼朋引伴、斗鸡走狗、流连那烟花赌巷的勾当,依旧乌烟瘴气的未曾停歇。
贾芸脑中飞快闪过一些模糊却令人不快的记忆片段。
大约半年前,在薛蟠刚来数月尚未完全摸清京城深浅时,自己为了能在府里多得些照应且寻些门路,的确曾像条摇尾乞怜的狗腿子,上赶着拍过这位“薛大哥哥”的马屁。
那段时日里他陪过无数小心,说过许多违心的奉承话。
如今想来,贾芸只觉面皮发烫。此刻的他,早已看清此等纨绔终非良伴,更不愿再与之亲近徒耗光阴,甚至惹祸上身。
贾芸看了一眼忧心忡忡从里间探头的母亲,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于是便被众人簇拥着,半推半就地出了门。
他倒是不知这趟出门,是福还是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