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的五月,放在后世,便是六月的天气。
还不是最热的时候。
但这几年,连年大旱,就连蝉儿都忍不住早些时日,动身破土。
蝉鸣打破了屋内的沉寂,更扰动了沮授的心思。
他收起了叩响案几的手指,重新回顾了袁谭最近的所作所为。
带兵打仗,招募人才,培养细作,搅弄徐州……
怎么看,都不是一个鲁莽之人。
为何此时着急入邺城?
难不成真如他所说,是大将军身体的问题?
沮授不得其解。
但他不是一个非要刨根问底的执拗性格。
于是他说道:“我不建议回邺城,同时我会密切关注邺城动向,保证一有风吹草动,就能第一时间获得消息!”
“罢了。”
袁谭见沮授如此态度,衡量了片刻,便知道还是自己心中太紧迫了些。
“此事暂且搁置,但邺城之内的动向,还请沮公务必上心!”
袁谭本来是想要从沮授这里得到具体的操作方式,但没想到反而是碰了壁。
心中一时间有些郁郁。
但碰壁只是一个小原因。
真正让他感到束缚的,乃是世道人心!
沮授方才那震惊的目光,深深的刺痛了他。
这片土地自先秦以来兴起的伦理,教化,依旧束缚着每一个生长在这里的人。
没有历经完整三国,南北朝这种彻底崩坏的世道,人们对“子克父”这种事情,几乎是零容忍。
特别是在权力的高位上!
一旦自己真的兵谏了袁绍,整个河北集团真的会土崩瓦解。
为什么?
因为一个能如此对待自己父亲的人,在当世人眼中是没有底线,不受约束的!
这种人,让其他人如何取信?
更何况,不受约束的权力,本身就是对规则的破坏!
也不会有人愿意和这样的人合作,共建秩序。
袁谭送走了沮授,重重的呼了口气。
他意识到,自己在知道了命运的关口后,心中始终有着一股压力。
生死,荣辱,富贵,理想……
这一切都和邺城之中的那个位置相关。
“呼……”
事已至此,被沮授提醒之后,袁谭反而心中松了口气。
反正事情再坏,也坏不过身死道消!
横竖自己算是来到了命运的关口,无非就是和袁尚比一比,谁能坐上去罢了!
想通了这点,袁谭反而满是释然。
等罢,等东郡的战事落幕!
只是……他有些想念邺城,以及邺城之中的令君了。
于是他摊开布帛,写了份书信。
……
袁谭虽然释然,但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做。
接下来的几天,四面八方的情报,纷至沓来。
吴质南下琅琊,暂时离开了他的视线。
而张郃徐盛等一众武将,据说先后攻破了城池,斩了孙康和吴敦,现在已经在回师的路上。
倒是徐州的臧霸,还打的非常焦灼。
他和昌豨四月开始对峙,到了五月中旬,双方还在你来我往。
四月底的时候,昌豨的进攻已经尽显颓势。
到了五月初,基本全面陷入了防守。
接着就是一系列小规模的败仗。
几乎每天都损失“上千人马”!
实际上,昌豨裹挟了大量的流民,每天损失的人丁,逃遁的远大于战死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昌豨距离败亡已经不远。
但他就是不动弹。
除了日常向袁谭发书信求援,就死死的龟缩在城池之中。
俨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而臧霸更是吊诡,昌豨的士气早就跌落到了谷底,他偏偏就是围而不打,甚至就连北海国被袁谭拿下,他也无动于衷!
这让袁谭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众猜测:臧霸这老小子,是不是趁机在观望东郡战事的胜负呢?
不然的话,没道理啊。
但结果对袁谭来说,是好的。
如果臧霸在等东郡的结果,自己也在等。
此时,是建安六年的五月十五。
整个天下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袁绍和曹操二人的身上。
……
另一边。
五月的天气,变幻莫测。
早上还晴空万里,中午就可能电闪雷鸣。
到了黄昏,一切都归于平寂。
此时的东郡,才下过一场大雨。
袁军的后营之中,曾经随管升,参与过剿灭’麹贼’的一位老卒,正在慢悠悠的打理柴火。
天可怜见,他作为曾经麹义的旧部,早就因为麹义之事被踢出了行伍。
本以为这辈子和杀人这种活计没什么干系……
结果去年先被长公子征召,小赚了一笔赏钱。
翻过年,地里的农活还没干完,大将军就要南征,里正一合计,又把自己丢出来,当了民夫。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落在军营里了。
他有种预感,自己可能这辈子,也就撂这了。
看着自己身边这群十几岁,还不到二十岁的半大小子。
让他不禁想到了自家的幼子,虎头虎脑的,很让人心疼啊。
只是这世道不好,到处打仗。
说不得过两年,就得和这群小子一样,被当做民夫拉上战场,在死人堆里爬了。
夕阳的馀晖通过湿漉漉的空气,为后营披上了一层昏黄而温和的光晕。
雨水在低洼处积成水镜,倒映着忙碌的人影和袅袅的炊烟。
他蹲在灶边,警剔地扫了一眼周围。
见巡营的士兵刚过去,他才迅速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里面竟是几块黑黢黢的麦饼。
“都围过来点,别声张。”
他压低嗓子,对那几个眼巴巴望着他的小子说。
“瞅啥?一人一个,滚远点吃,别让巡营的瞅见。”
他声音低沉,没什么好气,动作却极其利索。
“赵叔,你也吃……”
有个小子掰开自己那个,想分他一半。
“吃你的,”‘赵叔’打断他,重新拿起柴刀,“我年纪大了,啃不动这硬货。”
他知道这是假话,年轻人也知道这是假话,但没人说破。
他目光扫过这些年轻而饥馑的脸庞,仿佛看到了自家那个“虎头虎脑”的幼子将来也可能面临的境遇。
‘哎,世道如此,只能做点自己能做的了。’
次日一大早,天光才亮起来。
“呜——嗡——”
阵阵号角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清早的宁静!
那声音急促、尖锐,是最高级别的敌袭警报!
“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