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不想见田丰。
这人说话太刺耳,饶是他自诩气度恢弘,也被田丰当面呵斥,数次下不来台。
如此臣子,教人如何欢喜?
若不是张导这等人物出面,他本来是想让田丰稳坐狱中的。
但此时不同。
田丰虽是冀州人,却对嗣子之争不甚在意,并且为人刚直,少了利益偏向。
所以,心中计较之下,如今这局面,田丰的意见,还挺客观重要。
“忍忍,不过片刻……”
大将军袁绍自我安慰。
不多时,田丰被引入书房。
他穿着旧袍,清瘦了些,但人站的笔直,眼神如昨。
甫一进门,袁绍额头就隐隐青筋跳动,仿佛之前田丰怒怼他的场面复现了。
田丰依礼参拜,动作一丝不苟。
袁绍指了指下首的坐席,“赐座。”
“谢大将军。”
田丰起身,入席,静待下文。
袁绍沉吟着,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他先挥了挥手,让左右尽皆退下,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唯有火塘噼啪声依旧。
“元皓,”袁绍终于开口,将案几上那卷帛书往前推了推,“你且观之。”
“显思在青州……曹孟德竟遣人送信于其妇文氏,许以支持,共图河北。邺城之中,尚有流言。公则、仲治言此乃曹贼离间之计,正南、元图则劝我召显思回邺,免生肘腋之患。你……如何看待?”
田丰依言,拿起帛书,略扫了几眼。
随即手腕一抖,掷回案上。
“大将军唤丰来,就为此物?”
田丰的声音里透着埋怨,他甚至没有看袁绍。
“官渡十万男儿汗血未干,乌巢冲天火光犹在眼前,河北元气大伤,人心惶惶如惊弓之鸟,值此存亡之际,明公不思整军经武,安抚百姓,稳固我河北根基以御外侮,却端坐于此,为一封来历不明、粗陋不堪的伪书劳神?”
袁绍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田元皓,我是在问你对此事的见解!”
“见解?”
田丰怒极反笑。
“这需要什么见解,此等拙劣的离间之计,便是我府上垂髫小儿亦能看破,曹贼许以空诺,意在大将军父子相疑!”
袁绍脸色阴沉下来:“田元皓,我在问你正事!”
“正事,何为正事?”
田丰霍然站起,怒目圆瞪,须发皆张。
“官渡之前,丰与沮授苦谏再三,只要徐徐图之,则大事可成!”
“可大将军您听了吗?是谁偏听郭图辛评‘集中兵力,速战速决’的庸碌之言?又是谁受逢纪谄媚,致使颜良文丑丧命敌手!”
“粮草尽墨,精锐丧尽,您还要一意孤行!”
“曹贼下一步兵锋所指,必是青州,此乃三岁小儿皆能料定之势,您不虑此社稷存亡之危,反在此猜忌亲子,自毁屏障,何其愚也?!”
“田丰,你放肆!”
袁绍被戳到痛处,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砚横飞,脸上青红交错。
他没法对田丰说明自己心中的想法!
但他可以确定,田丰绝对知晓自己制衡冀州士人的心思!
明知自己的心思,还要故意戳破,这是何等的讽刺!
自他执掌河北以来,除了田丰,又何曾被人如此指着鼻子痛斥过?
“丰今日便是死,亦有话要说!”
田丰毫无惧色,“大将军以为调回袁谭,便能高枕无忧?”
“此乃大谬,青州若失,河北门户洞开,曹操进可攻,退可守,有如利剑抵我咽喉!”
“届时,您指望谁去抵挡?是不通军务的审正南?还是谄媚上位、专事构陷的逢元图?”
“至于郭公则、辛仲治,此才干不过中平,虽有迟智,但临机决断,非其所长!”
田丰说完,书房里陷入了死寂。
袁绍胸膛剧烈起伏,太阳穴突突直跳,杀意在心中翻江倒海。
他盯着田丰,这个屡次三番挑战他权威的臣子,简直罪该万死!
那副视死如归的架势,更是刺痛了他作为主公和君父的尊严。
这是——非要和自己分个对错了!
“滚!”
袁绍猛地一拂袖,将案几上的笔砚扫落在地。
他再也无法忍受多看田丰一眼,多听他说一个字。
“给我滚出去!”
他有些后悔了,后悔听了张导的建议,更后悔召这厮前来!
这哪里是问计,分明是自取其辱!
田丰看着暴怒的袁绍,只是深深一揖,随即转身,径直离开了书房。
看着那背影消失,袁绍喘着粗气,缓缓坐下。
狂怒之后,袁绍头脑发涨,一片空白。
可田丰先前的话语,字字如钉。
钉在他的脑海里。
“曹操必攻青州!”
“召回袁谭等于自毁屏障!”
他受不了田丰,从官渡之前就受不了!
这老匹夫的每一句话,都象是在刻意彰显他的先见之明,反衬出他袁本初的失误!
“既然你如此有见地……”
袁绍眼神阴鸷,喃喃自语,“那便去你该去的地方,尽你该尽的忠!”
他再次扬声:“传令!”
近卫应声而入。
“迁田丰为青州别驾,命其即日启程,总督调拨青州之万石粮草及一应军械,押送前往临淄,辅佐长公子显思,共御曹贼。”
他顿了顿,追加了一条。
“告诉他,守土有责,青州若失,他田元皓,便提头来见!”
这道命令,既解决了支持青州的实际问题,又将这个最碍眼的“直臣”踢出了视线。
眼不见为净!
让这个说话能呛死人的老家伙,去青州替他那个“不安分”的长子出谋划策,也让袁谭去尝尝被这等“直臣”整日盯着、谏言顶撞的滋味!
儿子替老子守疆土,替老子受这份“忠言逆耳”的罪,天经地义!
可下完命令之后,袁绍渐渐的顿住了。
他的心情逐渐平静,可心思飞回了多年以前。
想起自己庶出,在家族中,既比不上嫡长子袁基受宠,还要被嫡次子袁术嘲讽……
好在自己隐忍,养望,姿貌甚伟,最终才迎来了过继之后的嫡子身份!
再然后,讨董卓,诈韩馥,驱公孙……
如此细细回想,竟然已经几十年了!
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比袁基,比袁术要强!
大家都姓袁,都是同龄人,凭什么我要矮人一头!
宗法,宗法?
什么是宗法?
赢的人才配有宗法,所以自己必须赢!
袁绍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他想明白了,自己不是听了田丰的劝,而是不能输给曹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