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沮授,袁谭独自在帐中沉吟。
他与沮授皆心知肚明,父亲袁绍对他,已生猜忌。
邺城流言四起,连同那几封特意送至他手中的密信,何尝不是父亲有意为之的警示?
这是一道来自父权的诘问。
亦是一道来自君权的试探。
沉思良久,袁谭终是决定亲赴邺城。
其一,史笔如铁,所载的袁本初并非嗜杀之人。
其二,大汉四百年仁义礼教,早已深入人心。
此时尚未有当街弑君、玄武门之变、烛影斧声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袁绍既布下此局,心底深处,未尝不是盼他做个“孝子”。
此乃时势使然,亦是这时代无形的力量。
至黄昏,袁谭刚吩咐下去准备明日启程,蒋义渠又匆匆入内。
“长公子,又有人来送信。”
袁谭疑惑了一瞬,“让他过来。”
不多时,蒋义渠便带着人过来了。
来人短打布衣,虽然看起来简朴,但显然不是个山野之人。
他站在马下揖拜。
袁谭还不知道此人是谁,若是原身,早就发问,但他沉住了气,只是静静的看着。
那人从怀里拿出了一片竹简,双手捧给蒋义渠,“女郎请刺史一叙。”
从蒋义渠手中接过竹简,上面只是一行娟细小字。
打头的就是一个“绾”字。
袁谭从记忆里略微找寻,立马找到了答案。
不过此时的他满脑子都是邺城里的事情,对于男女之事,暂且都挨在脑后。
况且,对方此番前来,定然是为了淳于琼来的。
于是袁谭就吩咐道:“派几个亲从跟着,让女郎自去寻淳于将军!”
……
淳于绾得报后,怔忡片刻。
她白日便已抵达此地,直等到暮色四合才敢遣人送信。
身为未亡人,本就忌讳甚多,如今不得已自荐枕席,更是羞惭难当,只得以夜色遮掩心中惶惑。
可袁谭竟这般轻易地放过了她?
“袁青州……别无他言?”
先前送信那人摇头:“并无。”
淳于绾不再多问,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她连日车马劳顿,身子本就不适,不如早些见过父亲,也好尽快回邺城向兄长复命。
遂随着几名甲士前往军营见淳于琼。
岂料淳于琼见到女儿,对淳于导所托之事只字不提,反倒将袁谭如何“伪造手谕”、如何驰救乌巢、又如何大破曹军等事,巨细无遗地道来。
淳于绾越听越是心惊。
她久居深闺,对袁谭的印象仍停留在数年前——不过是个倚仗父势的纨绔子弟。
虽闻其曾领兵建功,但兄长总说那是他人之功。
谁曾想,几年之后,对方真的能在曹操这种凶人的手中,几次占据了上风?
淳于绾自忖是没看出来,袁谭竟然是真有本事的。
只觉得他以前鲁莽霸道,是个不怎么‘秀气文雅’,有些粗粝孔武之人。
看来自己和兄长,都走眼了。
可这些都不重要!
淳于绾最想得到的消息,亲爹是闭口不谈!
没等淳于绾继续追问,淳于琼就意味深长的说道:“我适才说的话,你可都记清楚了?”
淳于绾心中顿时涌起万般苦涩。
她只当父亲对前景已不抱希望,这番话不过是为了安她的心,盼她依附袁谭保全性命。
待淳于琼让她离去时,她满心忧愤忐忑,只恐这是父女最后一面。
“哎……”
离开军营的时候,淳于绾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她感觉自己好象一点用都没有,整个家族的存亡之际,兄长冒着风险把自己送了出来,竟然也什么都没有做到。
……
淳于绾是坐马车往邺城赶的。
而袁谭则带着蒋义渠,点了几个灵俐的,连夜驰往。
星夜兼程,直至邺城巍峨的轮廓映入眼帘,袁谭的心绪依然难以平静。
此番面见袁绍,与往日意义迥异。
果如沮授所料,袁绍似早已等侯多时。
才入城门,逢纪便持袁绍令信前来,径直将袁谭接走。
片刻之后,二人已至袁绍府邸。
时已入冬,昔日繁花似锦的庭园,此刻尽显寂聊。
就连那些素来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在凛冽寒气中也平添几分孤清。
再见袁绍,袁谭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短暂的对视了一眼,就默默地低下了头。
袁绍确乎老了。
分明不到一月未见,但人的精气神最是微妙不过。
袁谭只一眼,便觉眼前的父亲暮气沉沉。
在此之前,尽管袁绍已经年近半百,但他依旧神采绝伦,举止间自有股睥睨天下的雄主气度。
可如今,往日挺拔的腰背,也仿佛不堪重负,佝偻了些。
就连白发,似乎都多了几分。
不知为何,袁谭忽然有一点失望。
在他看来,曹操、刘备皆曾几度濒临绝境,终究成就三分基业。
而自家这位父亲,官渡之前一路顺遂,仅此一败,竟至心气沦丧……
终究,非是承鼎天下之人。
袁绍一身锦绣织造的深衣,跪坐在上位的席案上。
他一直在打量袁谭,这位自己的‘长子’,一月未见,父子二人,竟然有些生分。
“入座罢。”
袁绍微微示意。
袁谭应道:“喏。”
袁绍并没有问及乌巢乃至之后的战事情况。
反而叮嘱袁谭,及时给文氏(袁谭之妻)报平安,及时去拜见他的母亲云云。
但袁谭立马就明白了袁绍的言下之意。
这几乎就是在明示他,要他恪守孝悌,兄友弟恭,保全家庭和睦!
袁谭心中雪亮,面上愈发恭谨,伏身再拜:“孩儿谨记教悔,家中诸事,皆赖父亲与母亲慈训,弟妹们亦常怀友爱,不敢有违。”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袁绍深深的凝视他。
殿内烛火摇曳,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拉长,似是对峙,又似是老父亲的传承。
静默稍顷,袁绍方缓缓道:“如此便好,你在外征战辛苦,然家国一体,内外皆需安妥,方为根本。”
“且下去吧,来日家宴,莫要迟了。”
“孩儿告退。”
袁谭再行礼,躬身退出时,蓦然回首,袁绍的目光仍然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