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数周封闭式的讨论之后,整个奥地利帝国最富有经验、最富有学时的经济学家、财政官员们给弗朗茨上了一份报告。
“克勒内维耶上校,请进来一下。”弗朗茨按响了桌上的通话器。
片刻后,皇帝的副官克勒内维耶上校推门而入,立正行礼:“陛下。”
“通知首相和财政大臣,今晚八点在小会议室见我。另外,告诉施密特教授我想与他单独谈谈,请他下午四点到我的办公室来。”
“遵命,陛下。”克勒内维耶上校鞠躬退出,轻轻地关上了门。
弗朗茨再次掌起报告,眉头紧锁。
“陛下,经济周期尤如自然界中的潮汐,有其不可阻挡的规律。繁荣与箫条交替出现是市场自我净化的必要过程。当前的金融泡沫是由过度乐观和不审慎的信贷扩张造成的,
这些扭曲必须被市场力量纠正。政府干预只会阻碍这一健康的调整过程,并为未来埋下更大的隐患。”
“历史反复证明,政府对经济危机的干预往往弄巧成拙。1857年的危机中,法国政府的干预政策延长了市场调整的时间;而英国政府在1866年危机中采取的克制态度,则使伦敦金融市场得以迅速恢复。奥地利应当吸取这些经验教训,让市场自行清理过剩的投机和不良贷款。”
“经济危机虽然痛苦,但也是一种创造性破坏的过程,它清除了效率低下的企业,
为更具创新力的新企业腾出空间。这一过程对帝国经济的长期健康至关重要。政府干预可能会挽救那些本应倒闭的企业,反而阻碍了经济的自然更新。”
弗朗茨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自由放任四个大字。弗朗茨扶了扶额头,才明白过来,现在是1868年,刚好是自由放任主义盛行的年代,这年头就算是保守的奥地利地区都流行这种经济思想。
毕竟英国人采取自由贸易,发展的很好嘛,这就是经验了。
四点整,霍夫堡宫的钟声敲响。
“陛下。”施密特躬敬地鞠躬。
“请坐,教授。”弗朗茨指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我阅读了报告,有些问题想与您讨论。”
施密特教授落座,紧张地整理了一下他那件有些皱巴巴的黑色外套。
“我注意到,报告的主要结论是建议政府采取不干预的立场。”弗朗茨开门见山地说,“这是一致的意见吗?”
施密特尤豫了一下:“陛下,委员会内部确实有不同观点。但占多数的意见,特别是由弗里德兰德先生和舒姆佩特教授领导的传统学派,认为市场自我调节是最有效的修复机制。”
“那么少数意见是什么?”
“一些成员,比如格林菲尔德博士和科恩教授,提出了更为积极的干预方案。他们认为,帝国政府可以通过临时接管关键银行、限制部分投机活动和提供有针对性的救助,来减轻危机的冲击。”
弗朗茨点点头:“为什么这些意见没有被充分反映在最终报告中?”
施密特的表情有些尴尬:“陛下,这这涉及到委员会内部的一些学术分歧。弗里德兰德先生和他的支持者占据了主导地位,而且:“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他们的理论确实更符合当前欧洲经济学界的主流观点。”
“教授,”弗朗茨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我不是在查找符合学术潮流的答案。我需要的是能够保护帝国和人民利益的实用方案。告诉我,如果任由危机发展,最坏的情况会是什么?”
施密特深吸一口气,脸色变得凝重:“最坏的情况.数百家银行倒闭,股市暴跌50
施密特教授的声音突然变得更低:“也许、也许会有排斥闪米特运动的发生。”他谨慎地看了皇帝一眼,见弗朗茨示意他继续,便又补充道,“又或者帝国那些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坏分子会趁机发起反扑,利用经济困难煽动民众对政府的不满。”
弗朗茨眉头紧锁:“而报告建议我们袖手旁观,让这一切自然发生?”
施密特教授显得有些为难,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扶手:“弗里德兰德先生的观点是,短期的痛苦是必要的,为了长期的健康。”
他解释道,“他认为或者说欧洲主流学界认为任何干预都会扭曲市场信号,延长调整过程。”
“库恩男爵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但在最终讨论中没有获得足够支持。他认为政府可以保持理论上的不干预姿态,同时在幕后采取一些限制性措施防止最坏情况发生。”
“告诉我这个折中方案的具体内容。”
“库恩男爵建议,维也纳银行可以秘密向几家关键银行提供流动性支持,防止它们因挤兑而倒闭;同时,政府可以通过特别基金收购部分关键企业的股份,稳定市场情绪;此外,他还主张对最激进的投机活动设置一些隐性限制,比如提高保证金要求等。”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施密特详细介绍了那些未被列入最终报告的替代方案,特别是库恩男爵的折中提议和格林菲尔德博土更为激进的干预计划。
“所以,即使是那些坚定的自由市场支持者,也提出了一些干预措施?”弗朗茨最后问道。
施密特微微一笑:“是的,陛下。报告的最后部分确实包含了一些谨慎建议,尽管这些建议相当有限,几乎可以说是皮毛而已。”
他翻开报告的附录:“例如,一些教授建议加强银行信息披露,但反对直接限制贷款;弗里德兰德先生提议成立一个市场观察委员会,但强调该委员会不应有任何监管权力;舒姆佩特教授则认为可以为失业工人提供临时救济,但反对任何形式的就业计划。”
“这些措施听起来确实相当保守。”弗朗茨评论道。
“正是如此,陛下。实际上,这些建议更象是对理论纯洁性的一种妥协,而非真正的解决方案。它们或许能在市场崩溃时提供一些安慰,但不足以防止崩溃本身。”
弗朗茨沉思片刻,然后直接问道:“施密特教授,抛开委员会的共识,作为一个经历过多次金融风暴的老手,您个人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
?
施密特明显尤豫了一下,然后似乎下定决心:“陛下,如果允许我直言我认为纯粹的自由放任政策在当前情况下过于危险。我们可以尊重市场机制,但同时必须设置一些安全网。特别是考虑到我们刚刚结束近东战争,巴尔干地区的集成还未完成社会动荡将带来难以预测的后果。“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个人倾向于库恩男爵的方案:表面上保持不干预的立场,以安抚市场和学术界,但同时秘密准备一系列应对措施,随时准备在情况恶化时介入。”
“不行,”弗朗茨摇摇头,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摊开的财政报告,“库恩男爵的建议还是太保守了。“
“啊?保守?”施密特教授很惊讶地开口,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他一直以为库恩男爵算得上是离经叛道的人物了,已经明显背离了伟大的大卫·李嘉图先生的理论。在维也纳大学经济系的教授们眼中,库恩的观点已经接近异端。
“施密特教授,你愿意为帝国献出一切吗?”弗朗茨突然正式地问道。
“当然,陛下。”施密特教授二话不说就回复道,同时下巴都微微抬起,“我的三个儿子都在帝国军中服役,而我自己,也在奥撒法战争中捐了半数家产。”
“陛下,您有什么想法,请直说。”
弗朗茨站起身来,走向房间角落里的一个精致的地球仪。他用手指轻轻转动它,然后说道:“是这样的,我希望你和库恩男爵联合重新搞一份方案。”
他的声音压低了,然后摆摆手,房间里的其他人一一一位内务大臣的助手和两名枢密院记录员一一会意地起身离开了房间。当沉重的橡木门关上后,弗朗茨示意施密特走近。
“我们需要彻底改变思路,”弗朗茨手摸了摸下巴,然后说道,“这场危机肯定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危机之后的做法,我跟大多数经济学家观点不一致,我希望能创建一个全面的金融监管系统。”
施密特惊讶地挑眉,额头的皱纹更深了:“您是指扩大维也纳银行和奥地利国家银行的权力?”
“不仅如此,”弗朗茨摇头,“我们需要创建一个真正的中央银行系统,拥有管控货币供应、设置基准利率、充当最后贷款人的权力。”
施密特感到一阵眩晕一一这种构想远超出了当前欧洲任何金融体系的范畴。
弗朗茨继续道:“此外,我们需要成立一个证券监管委员会,监督维也纳和帝国内其他证券交易所的运作,防止投机泡沫和欺诈行为。这个委员会将有权暂停交易、调查可疑交易,甚至可以起诉违法者。”
“没错,”弗朗茨毫不掩饰,“我们还需要准备大规模的公共工程项目,以在经济下滑时吸纳失业人口。想象一下,帝国资助修建铁路、公路、水坝、学校和医院,不仅改善基础设施,还能在危机时期提供就业。”
施密特的嘴唇微微颤斗:“以工代赈在这种规模上?”
“正是如此。我还考虑设立失业保险制度,为暂时失去工作的人提供基本生活保障。
当然,条件是他们必须积极查找新工作或参加职业培训。”
弗朗茨走回桌前,拿起一份文档:“我还想创建一个农业支持计划,在粮食价格下跌时为农民提供保障,避免大规模农村破产。”
“陛下,恕我直言,”施密特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太叛逆了啊,这也太离经叛道了,“这些措施完全背离了自由放任主义经济学的内核原则。看不见的手‘能最有效地配置资源,政府干预只会扭曲市场并导致效率低下”
“教授,”弗朗茨打断他,“在理想世界中,也许是这样。但我们正面临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奥地利刚经历一场战争,控制了大片新领土,经济结构正在快速变化。市场有其智慧,但也有其盲点。”
他走到窗前,指看远处的维也纳城:“看看那些漂亮的公寓楼和银行大厦,它们掩盖了多少人的贫困和不安?呵呵,如果经济崩溃,第一个遭殃的不是银行家和学者,而是普通民众,是那些忠诚的奥地利人。他们的痛苦会转化为对政府的不满,而我们的敌人会利用这一点。”
施密特沉默了片刻,视线在文档和皇帝之间来回移动,然后小心地问道:“陛下认为这样的激进改革真的必要吗?这将引起维也纳金融界和学术界的强烈反对。弗里德兰德教授肯定会发表公开信秤击这种国家干预主义&039;”
“当然,需要,”弗朗茨坚定地说,眼神锐利如鹰,“这就是我需要你和库恩男爵牺牲的点了。你们要强行在委员会通过这个方案,或者说只需要提出来,我会采纳你们这份方案。”
施密特教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是老臣子了,给弗朗茨当经济顾问也有数年了,这点还是知道的,如果这份方案失败了,皇帝陛下需要一个背锅侠,而这个光荣的任务就是目己跟库恩男爵的了。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陛下,如果这是您的意志,我当然愿意执行,库恩男爵作为爱国者也会乐意。但是,我真的想问,您决定好了吗?也许、也许这会导致奥地利过去数年的经济发展毁于一旦,帝国经济将会坠入万丈深渊。学界会群起攻之,银行家们会将资金转移出境,工厂可能会关闭:”
“哎。”弗朗茨无奈地摸了摸额头,然后双手直接搭在施密特教授的肩膀上,很笃定地说:“信我,教授。万无一失。”
“而且这是为了奥地利人民的利益,帝国高于一切。”
施密特教授盯着皇帝湛蓝色的眼睛,他从里面看出了自信,也许是无知?对经济学的无知?不过,作为自己的皇帝,身为臣子,他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陛下,我明白了。
我会和库恩男爵以您的建议为基础,提出新的方案。”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我会尽我所能。但我需要更详细的指导方针。这些构想太超前了,我觉得同时我们需要时间消化并将其转化为可行的政策建议。”
弗朗茨点点头:“当然。我已经准备了一些材料,记录了我的思考过程和具体建议。
它们会在今晚送到你的住所。我建议你亲自审阅,不要假手他人。”
“我会的,陛下。”
当施密特转身准备离开时,弗朗茨叫住了他:“还有一件事,教授。”
“是的,陛下?”
“这些材料中会有对未来经济形势的一些预测。如果它们在未来几年被证明是准确的,希望那时你不要太惊讶。有时候,直觉和分析能比我们想象的看得更远。”
施密特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心中涌起一丝不安。弗朗茨的面容上有某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智慧,这一直是施密特感到困惑的地方。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我明白了,陛下。祝您今天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