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职于奥地利军事情报局的克莱因教授一行人最终还是被释放了回来,虽然他们一个个面容憔瘁,神情恍惚,但至少保住了性命。事实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奥地利的所谓“学术交流人士”被奥斯曼帝国逮捕了。这些打着地理学家、
文学研究者、历史学者、科学家等各式各样头衔的“交流人士”几乎每个月都有人被捕。光是1866年7月份就有七人被逮捕,其中六人在奥地利外交部的强力交涉之后,被不情不愿的奥斯曼当局放了出来。
只有一个倒楣鬼一一维也纳大学的一位植物学副教授(这是真的),据说是在被抓之后因惊吓过度,突发心脏病,死在了奥斯曼监狱的潮湿牢房里。没有人知道他临死前经历了什么,只有一份模糊不清的死亡证明和一句冷冰冰的“自然死亡“。
他这一死,做的贡献可太大了,这给了奥地利外交部的把柄,给了奥地利外交部一个绝佳的把柄,立刻对奥斯曼帝国展开了猛烈的外交攻势。维也纳的外交大臣亲自致函君士坦丁堡,声明措辞严厉:
“我们无辜的公民,一位受人尊敬的学者,竟无缘无故地死在贵国的监牢里!这是对文明世界的公然挑畔,是对学术自由的粗暴践踏!”
与此同时,从1866年下半年开始,奥地利和俄国境内针对奥斯曼帝国的抹黑宣传逐渐增多。当然,严格来说也不算完全是抹黑一一奥斯曼帝国的确做过不少令人发指的事情,从对基督徒的迫害到对少数民族的压迫,从腐败的司法到落后的治理。奥地利和俄国只是把这些事实挑出来,添油加醋,然后大肆宣传而已。
而且,谁让奥斯曼是个异教徒国家呢,在基督教占主导的欧洲大陆上,很少有人会为穆斯林政权发声。即使有,也会立刻被粘贴“叛徒“的标签,你一定是收了土耳其人的贿赂!50万里拉?不对,肯定是500万里拉!
哈布斯堡家族在英法普等其他欧洲国家也购买了一些企业,其中也包括不少有影响力的报纸和出版社。虽然这些媒体不象国家直接控制的宣传机器那样言听计从,但有了金钱的驱动和政治的压力,它们也开始积极参与到这场声势浩大的舆论战中。
各大报纸的头条争相报道奥斯曼帝国的曾经或者虚构的“暴行”:
“残暴的奥斯曼人亲手砍下了基督徒的头颅!”
“近东战争的罪与罚,俄国人真的有错吗?”
“沦陷的圣地,百年来耶路撒冷的屈辱。”
这些报道象一场精心策划的交响乐,各有侧重却又彼此呼应,目的只有一个:掀起欧洲人对奥斯曼帝国的普遍仇视。在普通欧洲人看来,这些报道或许并不特别,只是日常新闻的一部分。但在那些了解国际政治的人眼中,这样的舆论攻势绝非偶然,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预备行动。
“这是在为什么铺路?”法国外交部的一位资深官员在私人信件中写道,“这是维也纳政府要做的吗?哈布斯堡想要什么?巴尔干?博斯普鲁斯海峡?他们真的要开启新的大战吗?”
欧洲列强们开始紧锣密鼓的开启了外交行动,外交官们忙来与柏林、维也纳、圣彼得堡、伦敦、巴黎、里斯本、伊斯坦布尔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了。
不仅是各国政府察觉到了不对劲,事实上很多民众也意识到了风云的变化。
克罗地亚的奥托查茨村,阳光穿过破旧木屋之间的缝隙,洒在村口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
完成小学义务教育之后就回家帮忙千农活的青年佩里西奇正和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聚在一块。他们围坐在一张磨得发亮的木桌旁,一边喝着据说是从巴伐利亚运来的大麦啤酒,一边啃着半硬的黑面包和几块廉价饼干,吹着只有年轻人才有的天花乱坠的牛皮。
佩里西奇二十岁,身材魁悟,留着浓密的黑胡子,在村里已经算是小有威望的青年领袖。他家里地不算不多,两百多亩的山地,对于六口之家来说,只能说可以维持生活,但不会富裕。
他们中间学历最高的是一个叫卢卡的年轻人,家境相对富裕,刚刚完成中学教育,今年才16岁。他的眼晴格外明亮,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与渴望。就在大家漫无边际地闲聊时,卢卡抱着一叠刚从镇上带回来的报纸,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佩里西奇大哥,你看,今天头版头条还是关于奥斯曼的!”卢卡气喘吁吁地说,脸上因为奔跑而泛起红晕。
青年佩里西奇仰头猛灌了一口啤酒,麦芽的香气在他嘴里回荡。他把桌上剩下的几块带着黄油香气的饼干推给卢卡,然后接过报纸粗略地看了起来。他的帝国标准语算不上流利,但基本阅读已经足够。
一名瘦高个儿青年安德鲁在旁边好奇地问道:“佩里西奇,你怎么这几天这么关注报纸啊?往常你不是说那都是些大人物的把戏,跟我们没关系吗?”
奥地利帝国现在推行的特殊文化政策使得廉价报纸变得相当普及。根据帝国法令,这类报纸最高可以享受百分之三十的退税补贴,因此奥地利的各式报纸自前有很多,尤其是这些廉价小报,但有一点就是所有的报纸必须是帝国标准文本,实际上也就是德文,这一点没得商量。
这让许多只会讲克罗地亚语或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普通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过,一般接受了小学义务教育的奥地利公民基本的德文本应该是认识的,
至少能看懂简单的报纸。帝国的所有公立学校在周末和晚上还专门为成年人开设免费的识字班,希望以这种手段来迅速提高公民的识字率,也顺便加强对少数民族的语言同化。
“安德鲁,我跟你说,这上面有大名头啊。”佩里西奇神秘地压低声音,又灌了一口啤酒,将泡沫抹在自己浓密的胡子上,“咱们这几个想要发财娶媳妇,
机会就在这里面啊。”
“啊?就在这里面?”瘦高个安德鲁一头雾水,他连忙问正在狼吞虎咽消灭饼干的卢卡,“报纸上有什么发财的机会吗?难道是什么皇家彩票的号码?”
卢卡抹了抹沾满饼干屑的嘴巴,摇摇头:“啊,安德鲁哥,我也不太清楚啊。这期报纸我粗略看了一遍,基本上都是骂奥斯曼人的文章,说他们怎么迫害基督徒,还有一些维也纳有钱人的花边新闻,还印了几个通辑犯的画象和名单。
最后好象还有个征兵启事,印得挺大的。”
“对,就是这个!”佩里西奇猛地一拍手掌,声音大得把正在喝酒的几个伙伴都吓了一跳。他立刻指挥众人将桌子上的酒瓶、面包和饼干全都放到地上,然后将报纸仔细地铺开在桌面上,指着最后一页上印着帝国双头鹰标志的征兵启事,“看这里,征兵启事!”
“当兵?”安德鲁皱着眉头,用自己略微贫乏的德语阅读能力,勉强把那段密密麻麻的文本看完,然后简单地向其他几个识字更少的伙伴概述道,“这征的是常备军,好象还有工兵和炮兵部队。不过,这年头当兵待遇是好一点,但也有限吧,更多的是保证吃得好一些。至于钱嘛,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除非是打仗,”一旁梳着油亮背头的青年米兰笑吟吟地插嘴道,“我跟你们说,我二叔他三大爷的表侄子的儿子就参加了对多瑙河两公国的战争。全程几乎都是划水,就打了一次真正的战斗,还是在后方支持。回来后居然发了不少奖金,还有他们从敌人那里缴获的战利品。回村后,那小子立马在镇上买了栋小房子,还娶了个镇上皮鞋匠的女儿,据说长得可水灵了!”
米兰说完,所有人都露出了向往的神色。在这个穷乡僻壤,能在镇上买房子、娶个象样的媳妇,已经是许多青年难以企及的梦想。
“喷喷,可这是拿命换啊。”安德鲁谨慎地提醒道,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我们这批最多只听过枪声,没开过枪的乡下小子,上了战场不就是炮灰吗?”
“富贵险中求,兄弟们!”佩里西奇拍了拍安德鲁的肩膀,语气坚定,“而且,最主要的是,你们留意报纸上这段时间的调子没有?那些宣传文章一直在强调普鲁士、俄国与我们的友谊。”
“好象是哎,最近一直这样。”卢卡点点头。
佩里西奇压低声音,一脸神秘:“还有,这两国甚至公开要求奥斯曼人为基督徒赔偿。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几个青年几乎同时问道。
“开战,对奥斯曼人开战!”佩里西奇字字铿锵地说。
“啊?”几个青年纷纷张大了嘴巴,这个消息太过震撼。帝国最近的战争,
好象村子里才刚传回开战的消息不久就结束了,而且那只是对多瑙河两公国的小规模冲突。但奥斯曼?听村里老人们说,上次的近东战争可是打了数年,死了不少人,所幸当时帝国并没有直接参与。
“这、这、这这简直是送死的机会啊,不是发财的机会。”安德鲁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你们太短视了!”佩里西奇拍了一下桌子,“这意味着军功啊!你们想想,现在咱们守着几十亩贫瘠的山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你家有五个兄弟,我家有四个,马蒂亚家有七个!这地能分给谁?这么点地怎么养活一大家子?”
青年佩里西奇长舒一口气,继续说道:“要不就得进城去工厂打工,你们也看见了,现在那些工厂环境有多恶劣,比咱们种地苦多了。而且问题是,种地根本发不了财,我们无论如何都得找条出路啊。”
“去殖民地呢?”米兰试探着问,“听说去非洲或者南美洲能分到不少土地。”
“殖民地?”佩里西奇摇摇头,“那确实是个好地方,但问题是我也打听清楚了。政府是会给你几十公顷土地,但大部分都是未开垦的荒地,自己还要帮助政府开垦土地才能获得基本的工具和生活用品。那里的气候怪异,到处是毒蛇猛兽,疟疾和黄热病更是不断带走移民的性命。最重要的是,一旦去了,基本就回不来了,你们真想这样吗?”
几个青年面面相,一时无言。卢卡咽下最后一口饼干,鼓起勇气说道:“不想,大哥,你说怎么办吧?如果去当兵,我就当你的跟班,照顾你。”
佩里西奇开心地摸了摸卢卡的脑袋,然后环视看其他儿个人疑惑不安的面孔,语气坚定地说:“我都打听过了,你们放心。上次帝国打多瑙河两公国,一共死了可能也就上百人,真的没有多大风险。而且,就算最坏的情况:我们死了:我们也能给家里留下一笔抚恤金。父母和弟弟妹妹们过上好日子,
那可是不少弗洛林。”
“可是语言怎么办?”马蒂亚担忧地问道,他的帝国标准语是几人中最差的,“我们的德语根本不熟练啊,长官喊什么命令都听不懂,岂不是上了战场就得送死?”
“你太笨了!”佩里西奇笑着拍了拍马蒂亚的肩膀,“我们去萨格勒布,去参加克罗地亚军团。尽管现在克罗地亚军团也被帝国混编了,有不少其他民族的士兵,但长官和大部分军官还是由克罗地亚人掌握。这是帝国给我们的优待’。
至于德语,军队里面也有专门的学校可以学习。只要能听懂儿个基本的指令,比如‘前进’、‘后退’、‘开火&039;这些,报名过关还是没问题的。去了之后,你们可以再去那边的学校学习,我听说我们这种少数民族完整考出证书来的人甚至会奖励一笔奖金呢。“
“真的可能会死啊。”安德鲁仍然心有馀悸地说,“就,1859年的时候,我表哥就在对法国人的战争里面战死了。在索尔费里诺,连户体都没找到,据说和无数战友一起被埋在了乱葬岗。”
“那你表哥不也给你们大舅那一家留下了一笔抚恤金吗?现在你表弟已经在萨格勒布上学了,不是吗?”佩里西奇针锋相对,“再说了,我们是去博一个前程的,懂吗?不是单纯去送死。”
“好吧::”安德鲁的声音里仍有尤豫。
几个人犹尤豫豫地看着彼此,但最终还是被佩里西奇那种自信的语气和对美好未来的描绘所打动。六个兄弟最终决定一块去参军,踏上这条未知而危险的道路。
夕阳西下,小酒馆里的油灯亮了起来。六个年轻人举起酒杯,在昏黄的灯光下互相碰杯,眼中闪炼着对未来的希望和恐惧。他们还不知道,命运已经为他们编织好了一张大网,等待着他们自己走进去。
他们无疑是幸运的一一幸运地赶上了对一个衰落帝国的宰杀战争,如果足够幸运,战功甚至能给他们带来一份爵位和荣耀,改变他们和家人的命运。但同时也是不幸的一一这场战争的规模已经远超1859年的奥撒法战争,它将吞噬无数象他们这样的年轻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奥斯曼帝国这个“病夫“还远没有到断气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