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属波兰,彼得罗科夫省,扎维耶尔切,波兰起义军俘虏营。
冬季的阴郁天空下,整个营地笼罩在一片沉闷的灰色之中,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十月的寒风无情地席卷着这片土地,带走了最后一丝暖意,只留下刺骨的寒冷和绝望。
营地由几排低矮的木质长屋组成,它们排列整齐,被三迈克尔的带刺铁丝网和四座了望塔严密包围。每座了望塔上都站着全副武装的俄军土兵,他们冷漠的目光扫视着下方的一切,手中的步枪随时准备对任何试图越狱的囚犯开火。营地的西北角是一个小型煤矿入口,黑洞洞的矿并象是通往地狱的大门,每天吞噬着无数囚犯的健康和生命。
对于这些幸运(或不幸)地避免了绞刑和流放的囚犯来说,扎维耶尔切俘虏营就是他们的地狱一一每天从黎明到黄昏,他们都被迫在恶劣的条件下开采煤矿,为沙皇帝国提供能源。
这里关押着近六百名波兰起义军俘虏,他们都是在1863年爆发的波兰起义中被俄军俘获的战土。起义已经失败,曾经的革命热情和民族希望渐渐被俄国镇压部队的铁蹄和苦寒的西伯利亚流放所消磨。
矿井深处,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数十名囚犯弯腰在狭窄的隧道中开采煤炭。空气中弥漫着煤灰和汗水的气味,时不时传来石块滑落的声音,让人神经紧绷。每个人都沉默地工作看,保存体力,节约呼吸,因为在这里,多说一句话意味看多吸入一口致命的煤尘。
编号11428的囚犯正用镐头艰难地凿着一面煤壁。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原本英俊的面容如今被煤灰和疲惫所掩盖,他的名字是亚当·诺沃特尼,虽然在过去一年里,几乎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在扎维耶尔切,他只是“11428”,一个数字,一个系统中的微小齿轮。
亚当并非俄属波兰人,而是来自奥地利帝国的加利西亚王国,那里有大量波兰裔居民。作为克拉科夫大学的学生,他被波兰民族主义思想所感染,在起义爆发时,他和许多同学一起添加了诺沃尔子爵的志愿军,添加了起义军的行列。他们满怀理想,期待通过武装斗争恢复波兰-立陶宛王国的荣光,将波兰至少从统治中解放出来,或者最低希望沙皇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能够恢复自治。
然而,现实远比理想残酷,尽管有着许多国际援助跟志愿军的添加,起义在发生了一年多之后,最终走向了失败,亚当也被俘,判处三十年强制劳动,送到了扎维耶尔切煤矿。
当亚当正在收集一堆刚刚开采出的煤块时,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传来。矿并入口处传来了俄军士兵的喊声和脚步声,这在平常的工作日里是很少见的。
“肯定又有人试图逃跑了。”一个囚犯小声嘀咕。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尽管几乎没有人能成功逃出去。俄军对待逃跑者的手段异常残酷,通常是当众鞭打至死,以做效尤。
亚当没有理会这些猜测,继续专注于自己的工作。然而,几分钟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让他浑身一震。
“编号11428、编号11428。”一个俄军士兵站在煤矿洞口不远处,拿着个喇叭大声喊着。他的声音在狭窄的隧道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感。
亚当僵住了,心脏狂跳。被单独点名通常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是特殊惩罚,要么是:::他不敢想那个几乎不可能的“要么”。周围的囚犯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悄悄地看向他,眼中既有同情也有好奇。
亚当放下工具,不确定地朝矿并入口走去。随着他接近入口,阳光变得越来越刺眼,
照得他眼泪直流一一在黑暗的矿并中工作了一整天后,即使是微弱的冬日阳光也显得异常强烈。
“在!在!在!”亚当终于来到喊他的士兵面前,努力地让自己露出一个不算难看的笑容,尽管他的身上跟脸上基本都是煤灰。他的声音因为煤尘和紧张而显得沙哑。
这名土兵约三十岁左右,穿看标准的俄军制服,眼神冷漠而严厉。他上下打量了亚当一番,见他如此迅速回应,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走,跟我去核实你的信息。”士兵简短地命令道,然后转身向营地办公区走去。
亚当的心跳加速了。核实信息?这是什么意思?还是有更糟的事情等着他?他曾听说过有囚犯被“核实信息”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别无选择,只能跟上士兵的脚步,穿过矿井区,走向营地中心的一栋砖房。这是俄军官兵的办公区,普通因犯几乎没有机会进入。亚当注意到,今天这里的警戒似乎比平时更加森严,额外的士兵在各个角落巡逻,神情警剔。
他们来到办公区后,土兵示意亚当在外面等待,自己则进入了房间。片刻后,门再次打开,士兵示意他进去。亚当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踏入了房间。
办公室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和皮革的气味。房间不大,但布置得整洁有序。墙上挂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肖象,沙皇威严的目光似乎在注视着房间内的一切。一张宽大的橡木办公桌占据了房间的中央,桌后坐着三位俄军官员,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亚当。
最左边的是营地指挥官科兹洛夫上校,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军官,满脸皱纹和一道从左眉延伸到脸颊的伤疤,他据说在一场战斗中用手枪射杀了五个波兰士兵然后又用剌刀干翻了四个人,简直可怕。中间是一位亚当不认识的中校,看起来比科兹洛夫年轻得多,约四十岁左右。最右边的则是营地的行政官伊万诺夫少校,一个瘦小精明的男子,负责营地的日常运作和囚犯管理。
但真正吸引亚当注意的是站在房间角落的那个人一一一位穿着深色大衣的陌生男子,
明显不是俄军人员。他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自光审视地落在亚当身上,似乎在评估什么。
科兹洛夫上校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囚犯11428,亚当·诺沃特尼,出生于1840
年5月3日,克拉科夫,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曾就读于克拉科夫大学医学院。1863年7月添加加利西亚王国波兰志愿军,同年12月在卢布尔附近被俘。“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直视亚当,“这些信息是否属实”
亚当感到一阵眩晕与害怕,他害怕地咽了口唾沫,“是的,长官。信息属实。”
科兹洛夫点点头,然后示意角落里的那位陌生人上前。“这位是奥地利驻华沙领事馆的特使,诺曼先生。他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亚当惊讶地看向那位男子。
特使诺曼走到亚当面前,用流利的帝国语问道:“诺沃特尼先生,你能证明你是奥地利加利西亚王国的合法公民吗?”
亚当尤豫了一下,然后用同样的德语回答:“是的,先生。我在克拉科夫出生长大,
那里自1846年起就是奥地利帝国的一部分。诺沃特尼是克拉科夫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母亲安娜·诺沃特尼是一位私人教师,现在在负责斯尔利特伯爵的女儿教育。我本人持有奥地利帝国的护照,虽然::::”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当我被俘时,那些证件被销毁了。”
“你能描述一下克拉科夫大学医学院的建筑和教授们吗?以及,你能告诉我克拉科夫市政厅广场上那座钟楼的特点吗?”
亚当立刻明白了,这是在测试他的身份真实性。他开始详细描述克拉科夫大学的红砖建筑、内部的解剖教室、主要教授的名字和特点,以及市政厅广场上那座着名钟楼的哥特式建筑风格和每小时整点报时的传统。
他的话很多,仿佛是看到了希望一样,记忆里面所有的库存都被一股脑的倒了出去。
“您请看这个东西,您认识吗?”特使诺曼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小盒子,盒子打开后是一串亮晶晶的项炼。
亚当地激动地说:“这、这是我送给母亲的礼物。”
诺曼点点头,转向俄国军官们,用俄语说道:“我确认这位确实是奥地利帝国的公民,亚当·诺沃特尼。根据我们的记录和他的描述,他的身份无可置疑。根据我们两国之间的协议,我请求立即将他移交给奥地利当局。”
科兹洛夫上校看起来并不完全信服,但那位中校一一亚当后来得知他是驻该地区的俄军高级官员彼得罗夫一一微微点头,说道:“既然身份已经确认,按照协议,我们应该将他移交给你们。不过,“他的眼晴眯了起来,“我很好奇,为什么奥地利帝国会对一个参加波兰起义的叛徒如此关心?“
事实上,这不是第一个被移交到奥地利方面的波兰起义军士兵了,这段时间有很多人被奥地利通过外交协议换了回去。
诺曼特使用了官方的回答:“奥地利帝国一向重视对其公民的保护,无论他们身在何处。”
好吧,事实上奥地利在1864年的时候就宣布开除了所有参加波兰起义军的奥地利公民身份,不过政治嘛,也就这样了。
经过短暂的讨论,俄国军官们最终同意了移交。科兹洛夫上校签署了必要的文档,然后对亚当说:“因犯11428,亚当·诺沃特尼,从现在起你不再受俄罗斯帝国的监管,而是被移交给奥地利帝国的代表。你的命运将由他们决定。”
亚当站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年的煤矿生活已经让他习惯了绝望和挣扎,突如其来的转机让他感到不真实。诺伊曼,后者给了他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安慰性点头。
他当即跪倒在地,不停地画着十字,“感谢上帝、感谢弗朗茨陛下、感谢亚历山大二世陛下。”
彼得罗夫中校几个人鄙夷地看着他,最后被诺曼特使拉了起来。
扎维耶尔切火车站是一座小型站点,砖红色的主建筑低矮而朴素,只有单层结构,对比华沙或克拉科夫的宏伟车站显得异常简陋。站台两侧是铺着黑色煤渣的铁轨,通往俄国内陆和波兰其他地区。通常情况下,这个车站几乎无人问津,除了运送煤炭和少量旅客的火车短暂停靠外,很少有热闹的时刻。
今天,扎维耶尔切车站却前所未有地挤满了人。整个车站外围都被守备森严的俄国土兵围看,而里面则不受他们管辖。
这是一场特殊的包车行动,作为弗朗茨跟亚历山大二世协议的一部分,现在弗朗茨要开始唱红脸了,一些家族长期以来没参与任何反奥地利活动的人,还有一些是跟帝国高层或者地方高层有旧等等,他们在付出一定代价之后,就可以被接回国。
车站大厅内聚集了约二百名波兰裔奥地利公民,他们大多来自扎维耶尔切及周边地区的煤矿、劳改营和监狱。这些人穿着各样破烂衣衫,身上带着明显的囚禁痕迹一一消瘦的身躯、布满老茧的双手、经常被煤粉熏黑的脸庞,以及眼中那种经历苦难后特有的复杂神情。
靠近东南角的一群人已经开始说说笑笑起来,他们用波兰语低声交谈,声音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和喜悦。工,名叫卡兹米日·维斯涅夫斯基,曾是克拉科夫边境附近一家铁匠铺的老板,因为给起义军提供武器,在俄军的边境突袭中就被抓了,
当天的时候他都懵了,他也没参加什么起义军啊,但凶神恶煞的俄军毫不讲道理就抓走了他,提供武器不算参加起义军,而且那只不过是几把锄头!
“你们相信吗?”卡兹米日兴奋地对周围的同伴说道,“我们真的要回家了!半年前,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该死的矿并里。”
旁边的一个年轻人,斯坦尼斯瓦夫,点点头应和:“我妻子生孩子的时候,我还在挖煤。现在我终于能见到我的小儿子了。”
“愿圣母保佑弗朗茨皇帝,没想到皇帝真的会来救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
而在大厅的西北角,一群人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们中的一些人疲惫不堪,靠在墙边或散落的行李上,流着泪痕呼呼大睡起来。这些人从远处的西伯利亚劳改营被转移而来,长途跋涉已经耗尽了他们最后的体力。其中一位名叫亨利克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鞭打的伤疤,正蜷缩在一个角落,做看回家的美梦。
还有个角落,几位虔诚的天主教徒跪在地上,手持简陋的念珠,虔诚地在礼拜,嘴里面念念有词,感谢上帝、感谢弗朗茨陛下之类的。
“主啊,感谢您的仁慈,感谢您没有遗弃您的子民。”一位穿着黑衣的人祈祷道,“感谢您感动了我们的皇帝陛下,让他伸出援手拯救我们。约瑟夫皇帝和他的家人,保佑奥地利帝国的繁荣与和平。”
“阿门了。”周围的信徒齐声回应。
与此同时,在车站的另一角,一群年轻的前起义军成员则显得更为安静。他们中的许多人曾经满怀热情地添加波兰民族解放运动,但在起义失败后惨遭俄军镇压。现在,他们即将被送回奥地利,心情复杂而矛盾。
其中一位名叫托马什的年轻人低声对同伴说:“你们真的相信奥地利人会就这样放过我们吗?我们添加了起义军,从法律上讲,我们是叛国者。”
“也许他们有其他打算。”他旁边的同伴回答,声音中透着怀疑,“政治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
“无论如何,总比留在俄国煤矿要好。”另一个名叫亚历克的年轻人说道,“至少在奥地利,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车站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许多人开始焦急地望向站台,
期待看那列将带他们回家的火车早些到来。就在这时,车站的正门被推开,随看一阵寒风,几位穿着正式的人士走了进来。
为首的就是诺曼特使,他走到车站大厅的中央位置。然而,当他试图开口讲话时,却发现嘈杂的人声让他的声音难以传达到整个车站。他不得不向随行的工作人员示意,后者迅速递给他一个大喇叭,确保这个车站里面大概两百多个奥地利公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安静,请大家安静!”诺曼特使用喇叭喊道“女士们,先生们,”诺曼特使开始用帝国语讲话,“我是弗里德里希·冯·诺曼,
奥地利帝国外交部特派特使。约瑟夫皇帝陛下,向你们表达问候和关切。”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低声的议论,有人开始鼓掌,也有人仍然保持沉默。
诺伊曼特使举起手示意大家继续安静,然后继续道:“经过与沙皇陛下政府的长期谈判,弗朗茨皇帝陛下成功争取到了你们一一作为奥地利帝国公民的释放和归返权利。这是帝国对其子民责任的体现,也是皇帝陛下对加利西亚王国每一位公民关怀的明证。”
“你们中的许多人参与了起义活动,从法律上讲,这本应受到严厉的惩罚。然而,考虑到你们已经在俄国的煤矿和劳改营中遭受了极大的苦难,考虑到当前欧洲复杂的政治形势,皇帝陛下特别决定,对你们实行特赦。”
这一宣布引起了更大的骚动。特赦!这意味着他们不必再担心回国后面临法律制裁。
许多人激动地相互拥抱,有些人甚至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但是,”诺伊曼特使的声音变得更加严肃,“这项特救有一个重要条件一一每个人都需要签署一份声明,承诺不再参与任何反对帝国的政治活动。这是皇帝陛下仁慈的前提,也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响起,“我们知道还有很多奥地利公民仍然被关押在其他的矿场和劳改营中,尤其是在更远的西伯利亚。他们会得到救援吗?”
诺曼特使仿佛料到了这个问题一样,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让我向你和在场的每一位保证,奥地利帝国不会遗忘它的任何一个公民。这次行动只是第一步,我们已经获得了俄国政府的原则性同意,将继续查找和释放所有被囚禁的奥地利公民,无论他们身在何处。“
他环视全场:“每个属于奥地利帝国的公民,只要他不参与谋反等行为,都会获得奥地利的帮助和保护。这是帝国的承诺,也是弗朗茨皇帝陛下的意志。”
就在这时,车站的一角突然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弗朗茨·约瑟夫皇帝陛下万岁!”
“万岁!”越来越多的人添加了这一呼声,声音在车站内回荡,甚至惊动了站台外的俄国士兵,他们警剔地握紧了武器,但没有采取行动。
诺伊曼特使微微鞠躬,表示感谢,然后示意人群安静下来。“现在,我的助手们将分发声明文档。请每一位在文档上签名,然后准备上车。火车将在一小时内到达,带我们穿过边境,返回加利西亚。”
随着特使的这一宣布,几位助手开始在人群中分发文档和钢笔。每个人都需要在声明上签字,承诺不再参与反对奥地利帝国的政治活动。绝大多数人毫不尤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只有少数几个年轻的前起义军成员显得尤豫不决。
托马什,这位坚定地波兰民族主义者,长时间地盯着文档,内心挣扎著。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无论如何,回家总比在俄国煤矿中慢慢死去要好。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波兰还会有重获自由的机会。但那将是另一个故事,另一个时代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