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去岁水匪上岸劫掠时,孙正毅的家恰好位于受害最严重的村落。
父母兄弟皆惨遭屠戮,唯有他因在武馆习武而幸免于难。
家破人亡的巨大打击,让他心性大变,急于求成,在尝试突破灵境时失败后,实际上早已心灰意冷,萌生了死志。
此次镜山惨状,尤其是官府与世家勾结,趁火打劫等等的种种,更是彻底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愤懑与绝望。
他自觉无牵无挂,这才挺而走险,行此抢粮杀官的极端之事。
多半,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此事会牵连如此之广,后果如此严重。
他这个已经算是出师的人,竟直接导致伏虎武馆被朝廷取消了办学资格。
杀官之罪,过于恶劣,朝廷求从重从快。
案件审理过程极快,孙正毅很快便被判斩立决。
行刑前一日,陈守恒心中不忍,想到同门之谊,便找到刑房主事的刘文德。
希望能帮说个情,通融一下,去大牢中探望孙正毅最后一面。
没曾想,刘文德却面色凝重地坚决拦住了他。
“守恒,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此事非同小可。孙正毅是钦定的要犯,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刘文德压低了声音,语气严肃:“你此刻前去探监,极易被有心人曲解,说你与逆犯有旧,甚至造谣诬陷你参与谋划抢粮、杀官之事。你这前程,可就全毁了。切不可因小失大啊!”
见陈守恒叹息不已。
刘文德缓和语气道:“你若真有此心,待行刑后,我可想办法周旋,让人将他的尸身收敛出来,交予你安葬,也算全了你们一场师兄弟的情分。”
陈守恒闻言,深知刘文德所言在理,是为了他好。
他沉默良久,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有劳世翁了。”
次日,菜市口。
孙正毅被押上刑场。
他早已被靖武司的各种手段折磨得不成人形,浑身伤痕累累,眼神空洞麻木、
唯有在刽子手鬼头刀落下的一刹那,脸上似乎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陈守恒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曾经一同练武、鲜活的生命就此终结。
看着师兄那凄惨的模样,回想起他往日的音容笑貌,再联想到官府的通告、
世家的手段、以及刘文德的告诫————
早前因郡试夺魁、见识江湖而隐隐生出的几分少年侠义与热血,在这一刻,被现实这盆冰冷刺骨的冰水,浇得透心凉。
他第一次如此清淅地认识到,这个世界,那纵马江湖,快意恩仇,终究,只是梦想。
孙正毅被斩首示众后的第三天清晨。
天色灰蒙蒙的,如同蒙上了一层阴纱。
陈守恒早早起身,从客栈出来后,赶着牛车到棺材铺购买了一口黑棺。
又通过刘文德的关系,在县衙后巷那间阴暗潮湿的敛房里,找到了专司缝合——
无主尸首的缝尸人。
老人佝偻着背,眼神浑浊,见惯了生死。
陈守恒沉默地递过去五两银子。
老人掂了掂银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多问什么,只是默默引他走到墙角一处草席前。
草席下,盖着的正是孙正毅残缺不全、冰冷僵硬的尸身。
斩首的创口狰狞,身上还有其他刑讯留下的痕迹。
陈守恒喉头滚动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酸楚,与老人一道,小心翼翼地将师兄的尸身收敛入棺,合上棺盖。
他没有雇人,将棺木稳稳放好,便驾着车,一路沉默地向孙正毅家住的平水村行去。
抵达平水村时,已近晌午。
村口几个玩耍的孩童见到牛车和棺材,吓得一哄而散。
陈守恒径直找到村中孙氏宗族的族长。
说明来意后,须发皆白的老族长脸色骤变。
他连连摆手,声音惊惧:“不行!绝对不行!孙正毅是朝廷钦定的反贼。是杀了官老爷的逆匪!他的尸首要是进了祖坟,那是要沾污整个宗族。官府追究下来,我们全村都要跟着遭殃!你快走,快把他拉走。我可以当做不知道!”
陈守恒看到这场景,心中越发感到悲凉。
他理解他们的恐惧,但孙正毅说到底,也是为了贫苦百姓,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连一方埋骨的黄土都求不得,这世道何其悲凉。
他不再多言,对着族长等人拱了拱手,拉起牛车,便去寻孙家的旧宅。
孙家宅院早已空无一人,门庭破败。
陈守恒将牛车停好,将棺木抬进了宅院。
而后,在院中寻了一把锄头,在后院寻了一处相对平整的角落,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便开始挖掘。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带着几分尤豫和好奇的童音,从破损的院门方向轻轻传来:“你————你埋的是孙正毅孙叔叔吗?”
陈守恒动作一顿,愕然抬头。
只见一个约莫十来岁、瘦骨嶙峋的小男孩,正扒着门缝,探出半个脏兮兮的小脸,一双清澈却带着怯懦的眼睛,正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孩子衣衫槛褛,脸上沾满污垢,一看便是没有大人的孩子。
“你是谁?”
陈守恒直起身。
男孩瑟缩了一下,小声回答:“我————我姓孙,没大名,爹娘和村里人都叫我狗娃。”
陈守恒他放下锄头,询问道:“狗娃,你怎么认识孙叔叔?又怎么知道我埋的是他?”
男孩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和孙叔叔算是远亲。去年,我爹娘没了,我————我就到处找吃的。孙叔叔会给我东西吃————”
狗娃似乎觉得陈守恒没有恶意,胆子稍大了点,小声道:“我前几天听说————看到孙叔叔被————被官府砍头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刚才看到你拉棺材进村,又去找族长,我猜————猜可能是孙叔叔————”
陈守恒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继续开始挖地。
他灵境通脉关的修为,用上内气,轻松便就挖出了一个大坑,而后,将棺椁放入,又重新填埋黄土,竖起了一块石碑。
而后,又取出棺材铺购买的钱纸香火烧了。
“大哥,你等等。”
正欲离开时,狗娃突然叫出了陈守恒。
而后,一溜烟小跑进了一间房间,从一块松动的地砖下,取出一个用脏兮兮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递向陈守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