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野的那顿小龙虾,最终还是吃到了凌晨。分别时,女孩眼里的光,比盛夏的星辰还要亮。
但那点暖昧的回甘,在记忆里发酵了不过半月,就被七月横店的毒太阳蒸发殆尽。
这里闷得象一口巨大的蒸笼,把天地间的一切都焖得湿热黏腻,连光线都显得沉重。
《庆馀年》剧组的拍摄现场,上百号人挤在宫殿外,汗流浃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被暑气磨平了的烦躁。
“再来一遍!情绪!我要的是范闲初见君王时,那种藏在骨子里的审视和不羁,不是让你来当木头!”
导演的咆哮声通过扩音喇叭,在整个片场回荡。
林深站在原地,听着导演的怒吼,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身上的繁复戏服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皮肤上,又湿又沉。
这是今天的第七条。
同样一个镜头,反复地磨。
他重新调整呼吸,将眉宇间那点属于林深的疲惫压下去,再度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眼底却藏着刀锋的皮囊。
那是范闲的。
又过了半小时。
“咔!过了!”
导演终于喊了停,这一声令下,林深绷紧的肩膀才瞬间松垮下来。
他卸下范闲的皮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被抽空了。
助理小跑着过来,递上水和毛巾。
林深摆摆手,径直走向不远处的休息区。
那里有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是片场里为数不多的绿洲。
————
他刚在躺椅上坐下,一个纤细的身影就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带着一阵微弱的风。
是王楚冉。
她今天一身范若若的素白戏服,层层叠叠,领口捂得严严实实,看着就让人替她热。
小姑娘也不说话,只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很轻,生怕惊扰到他。
然后,她从自己那个小得可怜的随身布包里,摸出一个粉色的掌上风扇。
嗡嗡的细微声响中,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装作是在专心致志地给自己吹风。
但那只握着风扇的手腕,却很诚实。
它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将那股微不足道的凉意,固执地、偷偷地,送向林深的方向。
林深闭着眼,都能感觉到那阵断断续续的风拂过自己的手臂。
他掀开眼皮,瞥了她一眼。
女孩的额角和鼻尖都挂着细密的汗珠,几缕被汗水打湿的碎发黏在脸颊上,妆容都有些花了,看着有些狼狈。
可她那双杏眼,在偷偷掀起眼帘,飞快地瞄向他时,却亮得惊人。
干净,纯粹,带着点怯生生的讨好。
象一只在寒冬里刨了很久,终于找到一颗饱满坚果的小松鼠。
它把所有珍藏的宝贝都捧了出来,想要献给一头路过的熊,又怕这头熊一巴掌把它拍飞。
林深在心里无奈地轻笑一声。
这姑娘,有点傻得可爱。
他不是没劝过。
开机第一周,他就发现这个演自己妹妹的女孩,总是有意无意地跟在自己身后。
他去哪,她就跟到哪。
象个小尾巴。
有次他忍不住了,把她叫到一边,很温和地告诉她,休息的时候不用总跟着他,天气这么热,找个有空调的休息室待着,背背台词,或者睡一觉,都比在这儿陪着他暴晒强。
当时王楚再怎么说的来着?
哦,她也是这样,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乖乖点头说好。
然后,转身就跑了。
结果,不出五分钟,她又会象个跟屁虫一样,亦步亦趋地蹭回来。
当他看过去,她就立刻把脸埋进厚厚的剧本里,用那夸张的姿势假装自己不存在。
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林深索性也就不再赶她。
随她去吧。
至少,这固执的陪伴,在这枯燥烦闷的剧组里,也算一点小小的点缀。
“王楚冉。”
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干渴,带着点沙哑感。
“啊?我在!林深哥!”
女孩象是上课走神被老师点名的学生,瞬间坐直了身体,手里的风扇都差点受惊飞出去。
那副样子,实在有趣。
林深看着她紧张的模样,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都陷进椅子里,问。
“你这么天天跟着我,就不怕剧组里传闲话?”
他说话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淅地传进王楚再的耳朵里。
剧组里人多眼杂,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得人尽皆知。
一个刚出道的新人女演员,天天粘着剧组最大牌的男主角,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林深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压低了声音,让那声音只在他们两人之间流淌。
“还是说,你就想跟我传点什么?”
王楚冉的脸“轰”一下就红了。
那股热意从脸颊瞬间蔓延到脖颈,再到小巧的耳根,整个人都变成了熟透的桃子。
她双手死死攥着那个粉色的小风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我————”
王楚再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大脑一片空白。
“我————”
她又试了一次,声音细若蚊蝇,几乎要被风扇的嗡嗡声盖过。
“我————我怕生。”
“恩?”
林深挑眉,这个答案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女孩象是鼓起了毕生所有的勇气,飞快地抬眼看了林深一下,那一眼里充满了慌乱和委屈,然后又立刻低下头。
“剧组里的前辈————咖位都好大。”
王楚冉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异常清淅。
“陈道名老师,吴钢老师————还有导演,他们、他们气场都太强了,我、我不敢跟他们说话。”
“在这里,我谁都不认识。”
“只有在林深哥你身边————”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和脆弱。
“我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空气,安静了一瞬。
远处导演的咆哮,演员的对词声,场务的叫喊声,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蝉鸣声都远去了。
林深脸上那份懒散的、带着调侃的笑意,微微收敛了些。
他看着女孩几乎要埋到胸口的脑袋,和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尖。
原来是这样。
不是什么粉丝对偶象的盲目崇拜,也不是小演员想要攀高枝的处心积虑。
而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演员,被扔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等级分明的环境里,下意识的、最本能的寻求庇护。
而自己,恰好是她在这一片汪洋大海里,唯一认识,并且觉得安全,敢于靠近的“浮木”。
这个认知,让林深的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
那块因为反复拍摄而变得有些烦躁坚硬的地方,被这句笨拙的真话,轻轻地戳了一下。
他伸出手。
王楚再的身体瞬间一僵,她感觉到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落在了她的头顶。
然后,那只手掌,轻轻地揉了揉。
“知道了。”
林深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那份带着点散漫的温柔,声线被暑气熏得有些哑,却很好听。
“那就待着吧。”
他收回手,拿起旁边助理刚送来的冰镇矿泉水,瓶身上还挂着细密的水珠,凉得刺手。
他拧开瓶盖,递到她面前。
“不过,得交保护费。”
“啊?”
王楚再茫然地抬起头,红着眼框,正好对上他那双含着浅浅笑意的眼睛。
那笑意里,已经没了刚才的探究和戏谑,只剩下纯粹的温和。
林深晃了晃手里的水,下巴朝她那个还在嗡嗡作响的小风扇点了点。
“用你的风,换我的水。
他一本正经地,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很公平吧,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