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张良的信念
秦,新帝三年,深秋时节。
张良因得了风寒休养了几天,再一次从榻上醒来时,见到熊猫正卧在暖炉边。
矩正在前后忙碌著,炉子上的锅煮著粥。
张良坐在床榻上,闻著粥香,目光又看到了放在床榻边的一卷纸。
纸张被卷著的边沿,还用蜡封著。
看来是还未被拆开过。
矩端著一锅炖腊肉而来,道:「先用饭吧。」
张良还未回他的话,又见到屋外站著几个孩子,他们正目光关切地看著自己。
张良知道,这些孩子是希望自己的病情能够好转,能够早些回去给他们教书。
志向是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信念,张良曾经想过新帝即位这三年间,当年拥戴公子扶苏的人已有很多。
而现在公子扶苏成了如今的皇帝,拥戴之人更多了,所有的支教夫子,乃至受支教而教化的人们,都是如此拥戴这位新帝。
这位皇帝是很强大的,强大到能够用他的信念感染很多人。
为此,真要归结出一个原因,张良觉得就只能是信念了。
这位皇帝的信念来自何处,是如何而来的呢?
张良对此依旧是困惑的。
至于皇帝的信念是什么,这也是张良一直在寻找的。
张良坐起身感觉呼吸也更顺畅了许多,再看门外的孩子们,他下了床榻坐下来与矩一起用饭。
矩道:「好些了?」
张良感受著还有些昏沉的感觉,端坐下来道:「好多了。」
矩夹了一片炖腊肉,咬了一口之后,就狼吞虎咽吃喝稻米饭。
外面的孩子见韩夫子身体看起来无恙的,他们纷纷跑开,去告知他们的家人。
等孩子走远之后,张良这才打开那卷被蜡封著的书信。
矩解释道:「这是乌县令让我送来的。」
信中所写的都是有关太学府的事,所写的也都是一些琐事,还有几个学子在潼关读书之后,就要回来了。
矩吃饱后,就离开了。
张良坐了片刻,感觉不怎么晕了,便试著站起身,走到竹屋外,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蜀中的秋雨还在下著。
远处得的蜀群山也在水汽的笼罩中,张良手中还拿著信纸,但一阵风吹过时,手中得的张随风正在动著。
只是手指摩擦之间,感觉纸张的厚度不对。
安静的家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与四下的风声,还有屋子后方的山中竹林因风吹动而造成的沙沙声。
张良再一次拿起这卷书信,蹙眉看著信纸的内容,忽然又觉得这上面的事,其实也不用王夫子再写一封书信,文书所传自然会送到蜀中。
张良在屋前的门槛坐下,两鬓已有了些许白发,这些白发也在随风飘著。
那慵懒的熊猫还在屋内,这种时节不论怎么拽它,它都不会轻易离开屋子,除非它饿了。
张良又看了看屋内的熊猫,再回头看著信纸,仔细观察纸张的边沿。
发现纸张边沿有缝隙,张良蹙眉将纸张的缝隙揭开,果然其内部还有一张更薄的纸张,而在这张纸中所写的,才是王夫子真正要告知的。
这上面所写是,御史府不再查问支教夫子,有关当年韩远的记录,以及涿县与三川郡的记录都已经毁了。
看罢这短短的一句话,张良低著头思索了良久。
当又一阵风吹过时,张良单薄的衣袍随风而动,显得他更瘦骨峋。
张良忍受著因风寒以及高烧过后的眩晕感,重新坐回了桌边,将这张纸烧了。
信中的话还有另一种意思,那就是御史府已不再查了,他这个身份已变得合情合理,从此他可以用这个身份过一辈子,再无后顾之忧。
坐在桌边的张良还在看著桌上的锅,锅中的汤水还是热的,并且那炖过的腊肉真的很香。
张良又看向卧在边上的熊猫,这种生灵是真的很会享受,它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屋外的秋雨还在下著,偶尔会有几滴雨水从窗台落入屋内。
张良道:「我生病了,明天没人去山里给你砍竹子了。」
这头熊猫依旧卧在边上,甚至用爪子挠了挠它自己的肚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张良无奈一笑,再一次睡了过去。
这一次,张良睡了很久,再一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屋外有人的脚步声,是矩又从山里砍了竹子,这下这头熊猫又不愁吃了。
张良感觉今天的状态比昨天好了不少,至少能够下地走两步了,他询问道:「县里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乌县令还说了,不要打扰你休息。」
张良拿起水壶,发现壶中的水是烧开的热水,倒出来饮了一口。
屋前有一片菜地,菜地里的菜已拔了几棵,被洗干净放在了屋前,并且还在屋前挂了一条已洗杀好的鱼。
做完这些,矩就帮著做饭菜。
一碗鱼汤,一盆菜,便是午食。
张良道:「我好了,你之后不用做这些。」
矩道:「我要是不来,那就是县令亲自来了。」
「是吗——」
「是啊。」矩给张良盛了一碗稻米饭,道:「我们三个是良师益友不是吗?这么多年了,我们都不是蜀中人,是在蜀中最好的良师与益友。」
张良吃得很慢,正端著碗细嚼慢咽。
矩又道:「是县令先说要来照顾韩夫子,我拦下来了,说一个县令去照顾韩夫子,韩夫子以后该如何自处,之后便让我来了。」
以前的张良一个人独行惯了,这么多年了鲜有这种感受。
矩的手落在张良的肩膀上,又道:「别担心,病会好的。」
张良沉默不言,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三天,张良的病情基本上痊愈了,除了时而咳嗽,已不再影响生活。
能活动自如之后,张良又一次回到了书舍教书。
而在恢复之后的第一天教书的夜里,张良刚回到家中,就见到乌县令与矩正在收拾屋子。
张良瞧著自己的屋子被收拾一新,并且连熊猫都被赶出了屋外,它只能坐在屋门前,一脸可怜地看著张良。
张良没理会它,径直走入了屋内。
熊猫扭动著肥肥的身体,也跟著进了屋。
屋内,乌县令与矩已准备好了酒水。
乌县令道:「韩夫子,你重病刚痊愈,不能饮酒,今天可以多吃一些肉。」
张良道:「近来县里的事不忙?」
乌县令摇头道:「不忙。」
矩撕了一个鸡腿,还未啃下一口,又道:「你听说了吗?稂大哥回来了。」
乌县令与粮都是当年叔孙通老夫子的第一批弟子,矩拜师晚了两年,但众人都是一个县出来的。
乌县令困惑道:「他不是去琅琊县了吗?」
矩回道:「回来了,去年的事,还带来了一儿一女。」
乌县令笑著道:「等得闲,我们一起去关中看他。」
「好呀。」
矩笑著与他碰了碰酒碗。
张良也面带笑容的看著两人,心中自然是羡慕的。
在他们的家乡关中有著一起长大的兄弟,而他们随时都能回去,去找多年不见的兄弟,有家乡有了想念的人,便有了美好的向往张良想到了自己,他已没了家乡,韩亡了,韩地之民或许已不记得当年的韩,而那位韩公子成,依旧过著田舍生活,成了一个普通人。
就在前两年,张良听说了一件事,皇帝允许楚齐燕魏各国的旧贵族或者士人们保留他们自己的风俗。
楚地的范增也进入了潼关的太学府,张良自然是知道范增的,范增是当年楚国名仕,门生遍布楚地不说,就连楚王都不敢怠慢范增。
现如今,范增被请入太学府,也就代表著秦接受了楚学的留存,但支教依旧延续秦人法制以及秦人的所撰写的百家书籍。
换言之,现如今的皇帝允许人们怀念旧六国,但必须是维护秦的一统为前提。
过了一个月,一道政令传到了蜀中,张良听到了一个消息,皇帝给河西走廊的一座山取了名字,叫做嘉峪山,并且建设嘉峪关,此为西北第一关。
这是新帝即位之后的第一次大动土木。
皇帝不喜修宫殿,喜修城关?
有关皇帝与国家的事自然有人喜欢讨论,但讨论也只是一时的。
张良在田地里挖了一些萝卜,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篮子里的萝下还带著泥,大致有三五个。
「韩夫子,嘉峪关在哪里啊?」
听到孩子的话语,张良道:「我也没去过。」
「嘉峪关在西北边疆,许夫子说的。」
现如今的蜀中支教夫子比起以往可多得太多了,光是江原县就有五名支教夫子,而「韩夫子」是此县的大夫子,主持著县内的一切教书事宜。
这一年年的政令不断送往各地,包括蜀中。
张良能够感觉到皇帝想要完善支教制度,这支教是秦对书同文车同轨的制度延伸,纵使这件事很难,但秦因此执行已有十多年了,成果斐然。
或许再用不了多久,这个天下的人们,恐怕也不再记得六国文字了。
说是秦收六国文人允许人们怀念旧六国的文化,旧六国的书籍都被皇帝收走了,就存放在潼关的太学府中。
即便是以后的人们要旧六国的文字与书籍,也要去潼关。
这又是皇帝集权下,对书籍与知识的控制。
张良已很少亲自教书了,每一次教书大抵都是每次一两天。
蜀中的雪越来越大,但竹林依旧是郁郁葱葱的,勤劳的蜀民即便是在寒冬天也在劳作著,养鸡鸭也好,或者是织布制蜀锦。
寒冬时节的书舍也都休沐了,孩子们都回了家中,要在来年春季回来读书。
等书舍中的孩子们都走了之后,张良独自一人收拾著书舍,将桌案都摆放整齐,再将书籍都收拾起来,放在书架上。
张良拿著扫帚将这里扫干净,扫帚有些不好用了,但也没有换,桌案也有坏的,但也是修了又修,有几处漏水的屋顶,要等到来年再修缮。
书舍说好也好不到哪里去,说不好其实也挺好的。
做完这些之后,张良像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坐在书舍的屋檐下,安静地看著漫天的大雪,大雪朦胧地盖住了远处的大山景色,让远处的大山多了一些白。
其实张良也没老,只是人未老头发先白了。
如今,张良的年纪应该是在壮年,可这体弱多病的身体实在称不上壮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张良心中的无力感依旧与十年前一样,那位公子扶苏成了皇帝,这个皇帝看起来与前一位皇帝不同。
以前的皇帝令人畏惧,而现在的皇帝深受人们爱戴,大秦依旧很强大。
项梁死了,田氏三兄弟也死了,楚地无人反秦了,齐地与魏地的士族们被秦廷摒弃了,燕地的人们似乎也不在乎谁是皇帝。
而当年弱小的韩旧地,也无人提及了。
如今,各地竟无人反秦了。
张良望著漫天的大雪,心中依旧是无力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如何复韩。
可能这辈子都不行了,这一代人都不会反秦了,人们都知道这么强大的大秦是不能反的,若说成功几乎是不可能的。
换作以前,秦一统六国还不久,六国旧贵族或许还有机会。
可如今,这个机会似乎已不在了。
下一代或者是下下代人,不会再有人去怀念六国了。
张良端坐著,后背靠著墙壁,在冷风中呼出一口热气,忽然想到这辈子能做的恐怕也只有教书了。
书舍是用篱笆围起来的,来读书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多了,县令就给书舍增添了用地,现在用篱笆围了一大块,就是给孩子们活动的。
张良走过一个个村子,来到县府外,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书递给县府外的小吏,吩咐道:「交给你们的县令。」
小吏见到韩夫子,十分敬重地行礼,道:「这就去给县令。」
张良从县府外走过,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住处内很整洁,显然是又有人来打扫过了,这里的蜀民很善良,善良得让张良心中对复韩的念想都薄弱了几分。
张良点亮一旁的油灯,便开始在纸张上书写著有关当年韩地的事,以及韩地王侯的事迹,他想要将其写下来,让人交给太学府,就像楚地的楚学那样,被保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