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之内,一个旧时代的王者颓然退场。
王帐之外,一个新时代的领袖在万众瞩目中,戴上了那顶沉重无比的黄金王冠。
弗拉保尔,天胡国最后一位,也是在位时间最短暂的王。
他没有沉浸在父王退位的悲痛与继承王位的迷茫之中。
当那冰冷的王冠触及他额头的瞬间,他便感受到了五万族人那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感受到了这片被鲜血浸透的草原无声的哀鸣。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沉稳而坚定,仿佛在一瞬间,便从一个热血的王子,蜕变成了一位背负着整个民族命运的领袖。
他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王公贵族,而是径直走出王帐,走向那片被风雪与绝望笼罩的巨大盆地。
陈庆之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弗拉塔塔则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他身上汲取到一丝面对这残酷现实的勇气。
数万道麻木、空洞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这位新王。
他们看到了他头顶的王冠,却看不到一丝希望
王,又能如何?在那个女魔头毁天灭地的“天火”面前,王,也只是一个会流血的凡人。
弗拉保尔走上了一块高耸的岩石,寒风将他的王袍吹得猎猎作响。
他俯瞰着自己的子民,俯瞰着那些曾经骄傲的草原儿女,如今却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同胞。
他的声音,通过内力激荡,清淅地传遍了苍穹之脊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族人们!”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
“我是弗拉保尔,你们的新王。”
人群中没有欢呼,只有一片死寂。
“但从今天起,”弗拉保尔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陈庆之在内,都始料未及的决定。
他猛地摘下头顶那顶像征着草原至高权力的黄金王冠,高高举起。
“天胡,再无君王!”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顶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王冠,狠狠地掷向了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黄金王冠在空中划过一道凄美的弧线,最终消失在茫茫的白雾之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象天胡王国那被轻易抹去的,辉煌的过去。
满场死寂。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彻底惊呆了。
“王位,救不了我们。神明,也救不了我们。”弗拉保尔的声音变得激昂,他指着身后那个一袭黑袍、身躯笔挺的身影,“能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只有这位,愿意为了我们,不远万里,浴血来援的,炎黄革命军总司令——陈庆之同志!”
“同志”二字,他咬得极重。
“我宣布,从今日起,废除天胡王国!所有天胡子民,无论男女老幼,无论贵族平民,皆褪去旧日身份,添加炎黄革命军!”
“我们,不再是天胡人!我们,是革命战士!”
“那个名为沐瑶的恶魔,用钢铁和火焰,毁灭了我们的家园,屠杀了我们的同胞!她想让我们在绝望中死去,想让我们像牲畜一样被她奴役!”
“但是,我们没有倒下!因为我们身边,站着我们的同志!站着千千万万为了理想而战的,革命军的战士!”
“他们,将与我们并肩作战!他们的理想,就是我们的理想!他们的敌人,就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死敌!”
“拿起你们的武器!擦干你们的眼泪!我们将追随陈总司令,追随革命的旗帜,用敌人的鲜血,来祭奠我们死去的亲人!用我们的生命,去铸就一个没有压迫,人人平等的新世界!”
“我们,终将胜利!”
“我们,必将手刃那个女魔!为草原,复仇!!”
一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阴霾。又如同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每个人心中那早已被绝望浇灭的,复仇的烈焰。
“复仇!!”
“复仇!!”
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吼出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响彻了整个苍穹之脊。
“打倒沐瑶!!”
“胜利属于革命!!”
那五万名幸存的天胡人,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活了过来。
他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那是混杂着刻骨的仇恨与新生的希望的,熊熊烈火。
他们看着站在高岩之上的弗拉保尔,看着他身后那个沉静如海的男人,就象看到了唯一的救赎。
陈庆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些天胡人脸上狂热的表情,听着他们那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他们将他视为救世主,视为带领他们走出地狱,向恶魔复仇的唯一希望。
而那个恶魔,是沐瑶。
是他的云娥妹妹。
在这一刻,在苍穹之脊的风雪之巅,一个被他忽略了许久,一个他根本不敢去深思的,无比清淅而又残酷的真相,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脑海。
他忽然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沐瑶为什么要远征欧罗巴?因为她需要一个庞大的资源基地,需要一支与炎黄文明截然不同的力量,来扮演她计划中的第一块磨刀石。
她为什么要放任孔刘之流窃国作乱?因为她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让自己以救世主的姿态回归,然后名正言顺地,成为他陈庆之最强大、最直接的敌人。
她为什么要对天胡草原,进行如此惨无人道的种族灭绝式的打击?
因为,她需要将这个曾经桀骜不驯的战斗民族,彻底打残,打碎他们的骄傲,摧毁他们的信仰,让他们在最深的绝望之中,不得不倒向自己,不得不接受自己“人人平等”的革命理想。
她和他,站在对立面。
她扮演着侵略者、屠夫、暴君、恶魔。她四处发动战争,带来死亡与毁灭,将所有被压迫的人,都推向绝望的深渊。
然后,由他,陈庆之,来扮演那个救世主。
他高举着理想的旗帜,去拯救那些被她“伤害”的人,去接纳那些被她“逼迫”的盟友,让这些人对他感恩戴德,让他兵不血刃地,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统一”。
她不是要打败他。
她是在……塑造他。
她是在用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背负万世的骂名,去为他扫清一切障碍,去为他凝聚所有可能的力量,去为他铺就一条通往那个她“永远无法抵达的新世界”的,白骨之路!
这才是真正的,一统。
不是用武力征服,而是用理想同化。
想通了这一切,陈庆之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与喜悦。一股无法言喻的,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疼。
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曾经在武安侯府的桃花树下,对着他巧笑嫣然的少女;那个曾经在宫门之前,踮起脚尖,在他脸颊印下轻轻一吻的姑娘;那个曾经温柔善良,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蹙眉的云娥妹妹……是如何一步步,将自己逼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她是如何在无数个孤寂的深夜里,说服自己,将屠刀挥向无辜的生灵。
她是如何在每一次下达冷酷的命令后,独自一人,舔舐着自己那被良知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灵魂。
她到底在承受着什么样的心理折磨?
陈庆之不敢去想,光是稍微触碰一下这个念头,他的心就痛得如同要被撕裂开来。
而他,陈庆之,作为这个残酷剧本里,唯一的知情者,唯一的受益者,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他必须扮演好那个与她不共戴天的敌人,那个被她逼到绝境后奋起反抗的英雄,那个最终将要“打败”她的救世主。
他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心疼与理解,都不能在人前表露。
这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最极致的,凌迟般的折磨。
“陈总司令!”
弗拉保尔从岩石上跃下,走到陈庆之面前,这个刚刚放弃了王位的年轻人,对着他,行了一个标准的革命军军礼。
“天胡革命军第一师,师长弗拉保尔,向您报到!我部现有兵力五万三千人,随时可以投入战斗!请您下令!”
陈庆之看着他眼中那熊熊燃烧的战意,强行将心中翻涌的万千情绪压下。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不能再有半分的软弱。
他缓缓抬起手,回了一个同样标准的军礼。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温润,只剩下钢铁般的冷酷与坚毅。
“弗拉保尔同志。”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命令你,立刻整编部队,清点所有能带走的物资和牛羊。我们要放弃这里。”
“放弃?”弗拉保尔一愣,“去哪里?”
“去一个能让我们活下去,能让我们积蓄力量,最终打败沐瑶的地方。”
陈庆之转身,走到悬崖边,遥望着东南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广袤大地。
“传我命令!所有部队,包括天胡族的男女老少,全军集结,放弃天胡草原,向东南方向突围,目标——炎黄共和国北境,玉龙山!”
玉龙山,位于北境边陲,是陈庆之革命根据地的天然屏障。那里山势险峻,易守难攻,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他经营多年的后方基地,有铁路,有兵工厂,有根据地数十万军民的支持。
回到那里,他们才能真正地站稳脚跟。
“可是……庞万里的二十万大军就在山下……”一名将领担忧地说道。
“他很快就不会在山下了。”陈庆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太了解沐瑶了。
当沐瑶得知,他陈庆之不仅没被庞万里困死,反而收编了整个天胡民族,壮大了自己的力量之后,她会作何反应?
她绝不会让庞万里与他决战。因为庞万里,是她送给他的“礼物”。这份礼物,现在还不到“交接”的时候。
她会命令庞万里撤退,为他的突围,让开一条路。
她会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告诉他:子由哥哥,你的成长,让我很满意。下一步,该怎么走,看你的了。
……
三日后。
正如陈庆之所料。
驻守在苍穹之脊下的庞大共和国军队,开始有条不紊地后撤。那条坚不可摧的钢铁防线,如同退潮的海水般,消失在了草原的尽头。
庞万里的帅帐内,这位共和国的战神,正看着手中那封来自海州的绝密电报,虎目之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
电报上的命令,简洁而冰冷:
【放弃围剿,全军后撤三百里,放陈庆之入玉龙山。】
“将军,我们……真的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副将满脸不甘,“只要再围一个月,山上那群人不是饿死就是冻死!陈庆之他也插翅难飞啊!”
庞万里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张电报纸,凑到油灯的火焰上,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他想起了那个夜晚,在海州总督府的会议室里,那个女人对他说的话。
——“我要亲手,把他从一块温润的玉,淬炼成一柄能斩断世间一切不公的,钢刀!”
——“庞万里,你是我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他懂了。
这一场所谓的“釜底抽薪”,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消灭陈庆之,而是为了将天胡族这支强大的力量,逼进陈庆之的怀抱。
而他庞万里和麾下二十万大军,只是扮演了一根最粗暴,也最有效的,赶羊的鞭子。
“执行命令。”
庞万里闭上眼,疲惫地挥了挥手。
副将虽然满心不解,却也不敢违抗军令,只能躬身退下。
帐内,再次只剩下庞万里一人。他走到地图前,看着那代表着陈庆之部队的箭头,正在向着玉龙山的方向缓缓移动。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玉龙山那蜿蜒曲折的山脉之上。
他知道,自己下一次与陈庆之的相遇,将不再是敌人。
而他“叛逃”的那一天,就是这场席卷整个世界的,最终决战,拉开序幕的时刻。
……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迁徙,在广袤的北境荒原上展开。
近十万人的队伍,绵延数十里。
革命军的战士走在队伍的最外围,警剔地护卫着身处中央的天胡民众。那些曾经的草原儿女,赶着幸存的牛羊,抱着自己的孩子,眼中虽然还带着对故土的眷恋,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盼。
火车,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钢铁巨兽。
步枪,是他们从未想过的杀人利器。
而“人人平等”的革命理想,更是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陈庆之骑在黑马之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身后,是同样骑着战马的弗拉保尔和弗拉塔塔。
“陈大哥,我们……真的能打败她吗?”弗拉塔塔看着这支庞大而又略显混乱的队伍,有些担忧地问道。
“能。”
陈庆之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无比坚定。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漫长的迁徙队伍,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些天胡族孩童纯真的脸上。
他知道,他必须赢。
他也知道,沐瑶,也希望他赢。
他们是敌人,却拥有着同一个目标。
他们是对手,却走在同一条血腥的,通往黎明的道路上。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那片被云层屏蔽的天空,仿佛能穿透万里之遥,看到那个同样孤身一人,站在权力顶峰的女子。
云娥妹妹。
等着我。
等我,将这世间所有的黑暗都扫清。
等我,来结束你一手开启的,这伟大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