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卷起漫天冰雪,狠狠地刮在每一个行军战士的脸上。
这里是西北的尽头,一片被神明遗忘的苦寒之地。大地赤裸,山岩嶙峋,稀疏的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仿佛在哀悼一个时代的逝去。
三万名革命军的精锐,正以惊人的速度,在这片荒原上无声穿行。
他们是陈庆之手中最锋利的剑。每一个人,都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每一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名为“理想”的火焰。他们放弃了所有不必要的辎重,每人只携带一支步枪,一百五十发子弹,以及能维持七日的干粮。
他们的统帅,陈庆之,一袭黑色的斗篷,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之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瘦削的脸庞,已被风霜雕刻出坚毅的棱角。那双曾经温润如玉的眼眸,此刻深邃得如同北境的夜空,倒映着无尽的星辰与寒意。
自从在叙州城下,做出那个疯狂的战略决定后,他便将自己变成了一块冰,一块钢。他将所有的情感都深深地埋藏起来,只留下了绝对的理智与冷酷。
他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神明般的对手。任何一丝的软弱与尤豫,都将万劫不复
“总司令,”一名斥候从前方疾驰而来,在风雪中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前方三十里,发现共和国军队的营地!规模庞大,警戒森严,外围布有铁丝网与了望塔,我们无法靠近侦查。”
队伍停了下来,三万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最前方的那个身影。
陈庆之抬起手,接过斥候递来的简易地图。
“庞万里……”他看着地图上那个被标记出来的巨大营地,口中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那个曾经在京城之战中,与他并肩作战的憨厚汉子。那个沐瑶麾下,最忠诚、最勇猛的战神。
如今,却成了悬在北境头顶的,一把最致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传令下去,”陈庆之的声音,在风雪中清淅地响起,“全军就地休整,埋锅造饭。今夜子时,绕过敌军营地,急行军一百里,直插苍穹之脊。”
苍穹之脊,便是天胡人最后退守的那座雪山。它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横亘在草原的尽头,是这片土地上唯一能阻挡钢铁洪流的天然屏障。
“是!”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战士们没有丝毫的疑问,他们熟练地从马背上卸下行囊,三五成群,用工兵铲在冻土上挖出简易的灶坑,升起微弱的火苗。
夜,很快降临。
当最后一丝光亮被地平线吞噬,这片荒原便陷入了最纯粹的黑暗与死寂。
三万人的大军,如同三万个幽灵,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征程。他们绕过庞万里那灯火通明的巨大营地,象一把无声的匕首,狠狠地刺向了敌人的心脏地带。
行军的路上,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曾经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的草原,如今已是一片焦土。一个个被废弃的帐篷,如同巨大的伤疤,散落在草原各处。被烧成焦炭的勒勒车,倒毙的牛羊尸骨,随处可见。
没有哀嚎,没有哭喊,只有一片死寂。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种族灭绝式的打击。
沐瑶的军队,用飞机进行侦查,用无线电进行通信,用火炮进行复盖式打击。天胡人引以为傲的骑兵,在这些超越时代的武器面前,连敌人的面都见不到,便会被成片成片地炸成血肉碎末。
他们引以为傲的高机动性,在“天眼”的监视下,成了一个笑话。他们跑到哪里,死亡便跟到哪里。
打,打不过。跑,跑不掉。
短短三个月,曾经纵横草原,令周边王国闻风丧胆的天胡铁骑,就这样被彻底打残,打废。
所有战士都沉默了,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枪,胸中燃烧着一股无名的怒火。他们终于切身地体会到,他们的总司令,他们所投身的这场革命,究竟在与一个怎样可怕的,冷酷的魔王为敌。
黎明时分,一座巍峨的雪山,终于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那就是苍穹之脊。
然而,通往雪山的道路,却被另一道钢铁防线彻底封死。
那是庞万里军队的前线阵地。数道铁丝网,纵横交错的壕沟,以及每隔百米便设有一座的重机枪碉堡,构成了一道凡人无法逾越的死亡之墙。
在防线之后,是绵延数里的军营。而在军营的后方,甚至有一条刚刚铺设完成的简易铁轨,一列冒着白烟的火车,正缓缓地将物资运往前线。
工业的力量,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陈庆之的军队,潜伏在距离防线五公里外的一处山坳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道不可逾越的防线,心中一片冰冷。
“总司令,这……这怎么过去?”一名团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强攻,无异于自杀。三万人,恐怕不够给对方的机枪塞牙缝的。
陈庆之没有说话,他只是举着望远镜,一寸一寸地,仔细观察着敌人的防线。
他看了一整个白天。
直到夜幕再次降临,风雪比昨日更加狂暴。
“时机到了。”陈庆之放下望远镜,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然。
“传我命令!”
“全军分为三路!左翼,由一团负责,佯攻敌军西侧防线,动静越大越好,但切记,一击即退,不可恋战!”
“右翼,由二团负责,佯攻东侧防线,任务相同!”
“我,亲率主力,从中路,趁着风雪,摸上雪山!”
“总司令!”将领们大惊失色,“这太危险了!您……”
“这是命令!”陈庆之厉声打断了他们,“庞万里的主力,都在山下的主营。前线阵地兵力有限,只要我们能吸引他们两翼的注意力,中路必然空虚!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风雪,是我们的天然屏障。它能掩盖我们的行踪,也能让他们的‘铁鸟’,变成瞎子!”
子时。
苍穹之脊的两侧,骤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与密集的枪炮声。
革命军一团和二团的战士,如同两把尖刀,狠狠地刺向了共和国军的防线。
“敌袭!!”
凄厉的警报声,划破了雪夜的宁静。
庞大战争机器瞬间运转起来,探照灯的光柱在风雪中疯狂扫射,无数曳光弹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将夜空照得忽明忽暗。
然而,革命军的战士们打得极为狡猾。他们依托着复杂的地形,打几枪就换一个地方,扔几颗手榴弹就立刻后撤,象一群不知疲倦的狼,不断地袭扰着,挑衅着。
共和国军的注意力,被彻底吸引到了两翼。
而就在此时,在防线最中央,那片看似最平静的局域。
陈庆之,带着近两万名战士,身披白色的伪装斗篷,如同一群融入了风雪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匍匐前进。
他们越过了第一道铁丝网。
越过了第二道。
冰冷的铁丝,划破了他们的皮肤,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
他们终于摸到了壕沟的边缘。
“上!”陈庆之压低声音,下达了命令。
数千名战士,如同敏捷的猎豹,一跃而下,手中的剌刀,在黑暗中闪过冰冷的寒芒。
壕沟内的守军,甚至来不及发出警报,便被瞬间割断了喉咙。
这是一场无声的,高效的屠杀。
解决了壕沟内的敌人,大军继续向着雪山脚下摸去。
风雪越来越大,能见度不足五米。这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抵达雪山脚下时,意外发生了。
一名年轻的战士,因为太过紧张,不小心踩到了一颗被积雪复盖的地雷。
“轰!!”
一声巨响,在寂静的中路阵地,显得格外刺耳。
“不好!中计了!”
东西两翼的共和国军指挥官,瞬间反应了过来。
“快!中路遇袭!请求炮火支持!坐标xxx,xxx!”
刺耳的呼啸声,从远方传来。
炮弹,即将复盖这片局域。
“散开!快!向山上跑!!”陈庆之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战士们再也顾不上隐藏,发了疯似的,向着雪山那徒峭的山坡冲去。
然而,炮弹比他们的双腿更快。
轰!轰!轰隆隆——!!!
大地在颤斗,山石在崩塌。
无数的战士,在冲锋的路上,被爆炸的气浪掀飞,被横飞的弹片撕碎。
陈庆之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推倒在地。他挣扎着回头,看到一名舍身扑在他身上的亲卫,后心被一块巨大的弹片完全贯穿。
“总司令……快……快走……”亲卫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眼中却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陈庆之双目赤红,他想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咬着牙,背起那名已经失去生命的亲卫,一步一步,向着山上那片无尽的黑暗,艰难地攀爬。
身后,是人间炼狱。
身前,是未知的命运。
……
不知过了多久,当陈庆之几乎要被严寒与悲痛彻底吞噬时,几道黑影,出现在了前方的风雪中。
“什么人?!”黑影发出了警剔的喝问,带着浓重的天胡口音。
“炎黄革命军,陈庆之,前来增援!”陈庆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道。
……
苍穹之脊的山顶,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巨大盆地。
这里,便是天胡人最后的避难所。
然而,这里没有想象中的温暖与安宁。
数万名天胡人,挤在简陋的帐篷里,瑟瑟发抖。他们的脸上,没有了草原儿女的骄傲与豪迈,只剩下麻木与绝望。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血腥和死亡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伤员的呻吟声,孩子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陈庆之和他那支仅剩下不到一万五千人的残兵,被带到了盆地中央,一座最为高大的金色王帐前。
王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个高大却略显佝偻的身影,走了出来。
正是天胡之王,弗拉米尔。
短短三个月,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草原雄主,仿佛苍老了二十岁。他的头发已经半白,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睛,如今浑浊不堪,充满了血丝与疲惫。
他的身后,跟着一脸憔瘁的弗拉保尔和弗拉塔塔。
当弗拉塔塔看到那个浑身浴血,背着一具尸体,却依旧站得笔直的身影时,眼泪,瞬间决堤。
“陈……陈大哥!”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子由兄!”弗拉保尔也快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陈庆之。
陈庆之轻轻地,将背上那名牺牲的亲卫放下,让他平躺在雪地上,为他整理好破碎的军装,擦去脸上的血污。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站起身,对着弗拉米尔,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天胡王,陈庆之来迟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弗拉米尔看着他,看着他身后那支衣衫褴缕、伤痕累累,却依旧军容严整的军队,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进王帐。
王帐内,烧着一盆炭火,带来了些许暖意。
弗拉米尔颓然地坐在主位的虎皮大椅上,挥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陈庆之和弗拉保尔。
“坐吧。”他指了指下方的座位,声音疲惫。
陈庆之没有坐,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已经失去所有精气神的王者。
“外面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弗拉米尔自嘲地笑了笑,“五万……呵,我纵横草原三十年,从未想过,我天胡一族,竟会落到只剩下五万人的地步。”
“那个女人……”他提起沐瑶,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刻骨的恐惧,“她不是人,她是魔鬼。她的铁鸟,能从云层之上看到我们。她的天火,能将方圆十里,都化为焦土。”
“我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在她的军队面前,就象是孩童的玩具。我的勇士们,甚至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到,就被撕成了碎片。”
“我们搬家,他们就追。我们躲藏,他们就找。这片草原,成了我们永远也逃不出去的,巨大的牢笼。”
弗拉米尔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哀与无力。
陈庆之沉默地听着。他知道,任何安慰的语言,在如此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陈总司令,”弗拉米尔抬起头,看着他,“我问你,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陈庆之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守住雪山,拖住庞万里。然后,查找机会,将他……连同他那二十万大军,一起留在这片草原上。”
弗拉米尔愣住了,随即发出一阵沙哑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
“哈哈哈……留住他们?用什么?用我们这五万老弱病残?还是用你那一万多人的残兵?”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年轻人,我承认你很有勇气,但你和她一样,都太疯狂了。”
“时代,变了。”
弗拉米尔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站起身,走到王帐的门口,掀开帘子,望着外面那片被风雪笼罩的,绝望的营地。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的马够快,我的刀够利,我就是这片草原唯一的主人。”
“我错了。”
“新时代来了。这个时代,是钢铁的时代,是火焰的时代。这个时代,容不下我们这些骑在马背上的老家伙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大势已去的悲凉。
“既然如此,”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自己的儿子,弗拉保尔身上,“我这个老家伙,也该退出了。”
弗拉保尔心中一震,猛地抬起头:“父王……”
“从今天起,”弗拉米尔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遍了整个王帐,也传到了帐外每一个偷听的王公贵族的耳中。
“我,弗拉米尔,将天胡之王的王位,传给我的儿子,弗拉保尔!”
“往后,天胡国的一切,无论兴衰荣辱,皆由新王,弗拉保尔一人做主!”
说完,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跟跄了一下,跌坐回王座之上。
他摘下头顶那像征着草原最高权力的黄金王冠,颤斗着,戴在了弗拉保尔的头上。
“父王!”弗拉保尔双膝跪地,泪流满面。
“孩子,”弗拉米尔抚摸着他的头顶,浑浊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属于父亲的温情,“别为我哭泣。一个时代的结束,必然伴随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陈总司令,是新时代的引路人。跟着他,走下去。”
“哪怕……是走一条我们从未走过的,布满荆棘的道路。”
王帐之外,一片死寂。
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哭声与呐喊声,响彻了整个苍穹之脊。
一个旧的时代,在风雪中,落下了帷幕。
陈庆之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弗拉米尔的退位,不仅仅是一次权力的交接。
更是整个天胡民族,在被沐瑶用最残酷的方式,打断了脊梁之后,一次浴火重生的,悲壮决择。
从今天起,草原上再无天胡王国。
有的,只是一个愿意追随革命,渴望在新世界里找到一席之地的,战斗民族。
而他,陈庆之,将带领他们,向那个高坐于神座之上的女人,发起最后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