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恩站在改建的铁匠铺内,溶炉的馀温尚未散去,泥土与炭火的味道弥漫空气。
这种熟悉的味道,不禁让他回忆起小时候,
前世,他爷爷沉铁山,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沉铁匠”。
沉家的铁匠铺子,从曾祖父那辈就传下来了。
爷爷沉铁山更是把祖传的“加钢淬火”手艺练到了极致。
他打的锄头,刃口嵌着精心锻打融合的钢芯,淬火火候拿捏得分毫不差,一锄下去,入土利落,不卷刃,不断裂,一把锄头能用上十几年甚至二十年。
农忙时节邻村的汉子们宁愿多走几里路,也要排队等着沉铁山亲手打的锄头镰刀。
那时候啊,锄头按斤卖,八毛钱一斤,沉铁山的“加钢锄”能卖到一块二,还不愁销路。
靠着这些,还有传遍周边几个村子的铁匠名声,爷爷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万元户”。
风光一时无两。
这份底气,也让沉家得以与苏穗家那样的知识分子家庭结下缘分。
只可惜好景不长。
从80年代中后期起,时代悄然变迁。
越来越多的青壮年不再满足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广播里、报纸上,“打工”“特区”“南下”等新词逐渐取代了田间的号子。
起初是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放下锄头,揣着梦想挤上绿皮火车,奔向沿海城市的工厂。后来,成群结队的青壮年离开。
乡村渐渐空荡,只剩老人与孩子。
沉恩还记得,曾经从早到晚回荡的打铁声,变得只在清晨偶尔响起。
苏穗家倒是越来越高大上。
而他家,则越来越象是“农民”。
老爹常梗着脖子说:“农民怎么了?农民才是主人嘞!”,可沉恩总觉得不是这样。
原因,年幼的他也说不出来。
只是每次去苏穗家里的时候,他感觉苏穗父母看自己的眼神变了。
从最开始的欢迎,到现如今的冷淡。
到了初中,那种隐隐的嫌弃甚至无需掩饰,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沉恩开始变得不喜欢去苏穗家。
和苏穗也有意拉开些许距离,
如果不是那次苏穗离家出走,自己怕是会在高中时期,就和青梅竹马分道扬吧?
想起两人上大学时,背着她父母在上海偷偷领结婚证的画面,沉恩既是怀念又是惆帐。
莉莉安在他眼前挥挥手,声音把他拉回到了现在。
沉恩望向她那翡翠般的眼睛。
明明眼睛颜色完全不同,可不知为何,让他又想起了过去的苏穗。
莉莉安笑起来:“感觉你这些天捣鼓泥巴都变傻了好多!”
“哪有。”沉恩回复,注意到她拎着一篮子刚从王宫御厨拿来的点心。
他也不客气,伸手就想取一点吃。
“!洗手!洗完手才能吃!你满手的泥巴!”
“行。”
趁他洗手这段时间,莉莉安不断打量这个小作坊。
闻到土腥味她还皱了皱鼻:“沉恩,你这地方怎么跟地窖似的?整天玩泥巴,到底烧出什么宝贝了?”
“那边。”
沉恩头也不抬,指了指桌上摆放着第一件勉强成型的骨瓷碗一一乳白色泽,触感温润,虽未达到前世景德镇的极致工艺,但在这个世界已属罕见。
莉莉安放下篮子,走过去,捧起碗,翡翠般的眼晴瞬间亮起。
她小心翼翼地摩着碗壁,透光性让烛火在碗身映出柔和光晕。
她伸出手指弹了弹。
这个碗当即发出清脆的“叮”声。
她惊叹道:“这比我那个还漂亮!这就是你说的骨瓷?真的用骨头烧的?”
“牛骨灰,高岭土,长石。”沉恩简短解释,洗干净手上的泥,“这只是初版,釉料和温度还得调。等稳定了,能做得更薄更白。”
莉莉安捧着碗爱不释手地把玩。
公主殿下对没见过的稀奇物件就是喜欢,忽地想起什么,狡点一笑:
“你送我的那个白瓷碗,我前天在学院吃饭时故意拿出来用,玛姬送餐的时候,好多贵族小姐都盯着看!有个布兰维尔家的女孩还问我哪儿买的,我按你说的,装作不经意提了句‘龙族失传工艺”,她们眼睛都直了!”
沉恩嘴角微扬:“效果不错。接下来你继续用,偶尔透点风声,但别说太多。等铺子开起来,
贵族们会自己找上门。
”
莉莉安点头如捣蒜,兴奋得象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好!那我再多带几件你的瓷器去学院显摆!对了,二哥的信你看了没?他派了个叫阿尔切的商人,今天应该到王都了。你打算怎么跟他谈?”
“阿尔切准确来说不是商人,他是个学者,外带在王都开了几间商铺罢了。”
“他很狡猾么?”
“开商店的学者,一般都很狡猾。”
莉莉安歪头想了想:“那我陪你去见他?有我在,他不敢乱来!”
莉莉安的热情真的让沉恩又想起了苏穗只是相比苏穗,她更加热情直白。
对于自身喜欢的表达,也是直抒胸臆。
女孩子在这方面总是非常敏感的。
莉莉安就注意到沉恩某些时候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同。
她好奇地问道:“沉恩,是不是在想些什么?是想家了么?”
“想家?”沉恩笑了笑,“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吧。”
“某种意义上?”
“我也不想骗你,我在回忆一个人。”
“什么人?”
“恩算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吧。”
“亚依?”
“不是她。”
莉莉安瞬间警剔起来,“女女孩子?”
“没错。”沉恩想着艾莉尔的样子,还有下雨那天她带着亲手织的衣物过来向自己道歉的模样,“许久没和她联系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南帝国待得怎么样了。”
然后她觉得不能把话都憋在心里,于是直接问到沉恩:“你喜欢她?”
沉恩回答:“挺喜欢的,几年前她还给我亲手织过一件衣服,现在还在我箱子里待着,我没舍得拿出来穿。”
“可是可是,你不是说过,蛮喜欢我么?怎么还能喜欢另外一个人?”莉莉安也不知怎么的,反正就是心里不舒服。
沉恩给了她一个白眼:“我难道就不能喜欢你的同时又喜欢她?”
“不能!”莉莉安嘟起嘴。
“谁规定的?”
“那当然是一—”
莉莉安下意识就要反驳,可又反驳不出任何话来。
就连她所谓“洁身自好”的父王,也有足足四个女人呢!
父王都说他爱他的所有妻子。
可莉莉安,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怎么办?
好烦好烦!
沉恩警了她一眼,说道:“行了行了,别纠结这个了。我和她几年都没见了,你想那么多做什么?老老实实待着,帮我把这批骨瓷的图案设计好。”
莉莉安鼓起腮帮子,不满地嘟:“我还以为你只对我说过喜欢呢!”
其实沉恩还对雪汐老师说过。
一想起雪汐老师,就能联想到她毛茸茸的狐狸大尾巴和狐狸耳朵。
不过莉莉安还是乖乖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稿,上面是她昨晚熬夜画的纹路草图一一银龙盘绕祥云,线条流畅,带着几分雷瑟兰的风格。
各种色彩的棱形堆砌而成的花纹。
沉恩凑过去瞅上一眼,意外地挑眉:“画得不错,比我预想的好。照这个刻在骨瓷上,贵族们肯定喜欢。”
刚刚还不怎么开心的莉莉安一被他夸,就隐隐高兴起来,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那是!本公主可是雷瑟兰最有品位的艺术家!不过:”
她顿了顿,凑近沉恩,小声道,“你真打算把骨瓷卖那么贵?五十金币一件,会不会没人买?
母后给我的首饰,玛姬说也没那么贵的!”
“没人买才好。”沉恩低笑,“稀缺感懂不懂?第一批骨瓷只卖给王室和顶级贵族,限量十件。到时候,别说五十,就连五百、五千,都有人抢着要!”
“这么夸张?”
“饥饿营销懂不懂?”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