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之中,不辨方向,不记年岁。
雪倾的意识象是被投入了一口无边无际的墨池,不断下沉,下沉。
然后,一缕光出现了。
那光芒撕裂了混沌,一个崭新的,却又无比熟悉的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展开。
这一次,她没有成为任何人。
她象一个透明的影子,一个游离于时空之外的看客,静静地飘荡在万年之前的洪荒三界。
天空是纯净的蔚蓝色,大地之上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雾霭。
她看到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素衣,眉目间是挥洒不去的勃勃英气与潇洒。
她的眉眼,与自己有七分相似,却比自己多了太多太多,名为“快意”与“潇洒”的东西。
“喂,小青龙,你这棋路也太温吞了,再这么下,天都要黑了。”
女子墨发飞扬,正随性的坐在一棵参天古树的枝干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对着树下一个俊秀的青衫少年郎,丢下一枚黑子。
那少年郎,眉目俊朗如画,正是青蛰。
他无奈地抬起头,叹了口气:“阿倾,下棋乃是雅事,讲究的是一个心平气和。”
“没劲。”被唤作阿倾的女子撇了撇嘴,从树上轻盈地跃下,在棋盘上轻轻一点,棋局瞬间大乱。
“阿倾,你又悔棋!”
“兵不厌诈,小青龙,这你就不懂了吧?”女子笑着,信手拈来,便将少年的棋局搅得一塌糊涂。
画面一转。
焦土万里的西漠,一个浑身缠绕着狂暴煞气的白袍少女,正将一柄燃烧着烈焰的巨斧,狠狠劈向那白衣女子!
“阿倾!你再躲,我就把你这身白皮给烧了!”
“哎呀,小白虎,这么暴躁,你这几招还是没长进啊!”女子身形如鬼魅,在那漫天斧影中穿梭自如,游刃有馀,还有闲心开口调笑。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长的,闪铄着荧光的丝线,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缠住少女的手腕,让她那足以开山裂石的一击,化为乌有。
那少女,是还未曾学会隐藏自己锋芒,野性毕露的白狩。
南疆的涅盘池畔,百鸟齐鸣。
一个美得不似凡尘,眉心点着朱砂印记的红衣女子,正对着一池枯萎的莲花,幽幽叹息。
“唉,美之凋零,何其哀哉……”
话音未落,一曲悠扬的琴音,从她身后传来。
那琴音充满了生机与暖意,枯萎的莲花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绽放出圣洁的光彩。
“阿啼,你再这么伤春悲秋下去,你的涅盘净火,可就要熄了哦。”女子抱着一张凤尾琴,从树后走出,脸上挂着捉狭的笑意。
那红衣女子,正是将“美”视为一切,心怀慈悲的绯啼。
北冥的万载冰川之巅。
一个仙风道骨的清瘦老者,正捻须而坐,缓缓讲述着天道轮转的至理。
女子盘膝坐在他对面,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提出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惹得老者哭笑不得。
女子不知从哪摸出来一个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随意地坐在老者身边,将酒葫芦递了过去。
“玄眠,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天道若是不公,又该如何?”
原来,他们曾是这样鲜活的,存在于这片天地之间。
她们是朋友。
是那种可以一同醉卧云端,也可以并肩共抗天劫的,最好的朋友。
雪倾看到。
那个名为“阿倾”的女子,从青蛰那里“借”来一片最硬的龙鳞。
从白狩那里“骗”来一缕最利的虎煞。
取了绯啼一滴蕴含涅盘之力的心头血。
又磨下了玄眠一片最坚固的龟甲。
她将这些东西,辅以自己三滴心头精血,在炉中,淬炼了九九八十一天。
最终,炼成了一面能够映照万物本源,甚至可以窥探时间长河的古朴铜镜。
她给它取名为,“归元鉴”。
她看到阿倾路过一片被海水淹没的仙岛,随手一指,平息了水患,救下了岛上一个濒临灭族的古老氏族。
那些人跪在地上,奉她为恩人。
那个氏族,姓姬。
那段岁月,是如此的鲜活,如此的耀眼。
她就象是那个时代最璀灿的太阳,潇洒不羁,光芒万丈,三界之内,无人不识君。
雪倾漂浮在空中,看着这一幕幕,心中那块缺失的版图,被迅速地,一块块地拼凑完整。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一切都是这样。
然而,美好的画面,并未持续太久。
毫无征兆的,天空被染成了灰黑色。
一股纯粹的,源于混沌初开的恶念,从无妄海的深处弥漫开来。
堕神归墟。
秽瘴自无妄海而起,如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污染了整个三界。
山河失色,灵植枯萎,生灵异化为只知杀戮的秽傀。
曾经繁花似锦的三界,转瞬化为人间炼狱。
阿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站在崐仑之巅,白衣依旧,神情却已变得凝重而决绝。
她手持归元鉴,振臂一呼,三界所有宗门,所有强者,尽皆响应。
一场旷日持久的血战,就此拉开序幕。
无数惊才绝艳的修士,在这场战争中陨落。
一座座仙山被打沉,一条条灵脉被抽干。
他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却发现,堕神归墟乃是恶念聚合体,只要三界生灵的恶念不绝,他便永远无法被真正杀死。
绝望,开始蔓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末日已定的时刻。
阿倾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要行那逆天之举——弑神。
她以归元鉴为内核,以自身为祭品,燃尽了所有的修为与神魂。
在血战的最后一刻,她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白光,强行将堕神归墟那庞大的混沌之躯,打得支离破碎。
她挖出了堕神的“耳”,交给了青蛰。
“小青龙,帮我镇住它,别让它再听到世间的恶语。”
她斩下了堕神的“鼻”,交给了白狩。
“小白虎,帮我锁住它,别让它再嗅到生灵的贪婪。”
她刺穿了堕神的“喉”,交给了绯啼。
“绯啼,帮我封住它,别让它再发出蛊惑的魔音。”
她剜出了堕神的“眼”,交给了玄眠。
“玄眠,帮我遮住它,别让它再窥见人心的脆弱。”
四圣兽的残魂,带着这四件堕神的器官,分别去往了三界的四极之地,化作永恒的镇守。
而蓬莱姬氏,感念当年救命之恩,倾尽全族血脉之力,在东极渊之上,布下了最后一道封印大阵,化作无妄之海,从此沉入深海,与世隔绝。
就在封印完成,三界重归安宁的刹那。
然而,就在封印彻底完成的那一瞬间。
一个宏大、漠然,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响彻天地。
天道,降临了。
“弑神,违逆法则,当受天罚。”
“你,将失去所有珍视之物,永堕轮回,历经百世苦难,尝遍世间至恶,直至神魂磨灭,方能偿还此番罪业。”
“所有与你并肩之人,所有参与此战的英雄,都将从时间长河中被抹去痕迹,世间,再无人会记得你们的功绩。”
“你,可后悔?”
天道之音,冷酷无情。
“你,可后悔?”
阿倾那已变得透明的魂体,回望着这片被她拯救的,重新焕发生机的三界。
她看到了山川复绿,江河重清。
她看到了幸存的生灵,从废墟中走出,脸上带着劫后馀生的茫然与希冀。
她笑了。
那笑容,坦然而释然,没有半分怨怼。
“我,绝不后悔。”
话音落下的瞬间。
天罚,降临。
无尽的雷光,将她最后一丝魂体,彻底撕裂!
亿万个神魂碎片,如尘埃般,被投入了无尽的轮回旋涡之中。
她看到,东极渊、西漠、南疆、北冥,四圣兽镇守之地,被天火焚烧,化为绝地。
她看到,蓬莱仙岛连同整个姬氏一族,缓缓沉入海底,被世人遗忘。
她看到,三界所有记载着这场旷世之战的典籍,上面的文本纷纷脱落,变成了一本本无字天书。
她看到,那些为英雄们竖立的雕像,面容在风中剥蚀,化为一座座没有五官的无面之像。
整个三界的记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篡改、抹除。
那场战争,那些英雄,那个名为“阿倾”的女子,仿佛从未存在过。
世界,遗忘了它的救世主。
雪倾被莫大的悲伤侵蚀,她听到玄眠的声音,悠悠响起。
“现在,你可知道,你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