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桌上那已经发馊的饭菜,萧洒的心象是被狠狠攥住般。
他很清楚,母亲眼睛看不见,行动不便,主要就靠他来养活。
自己被关进拘留所的这三个月,家里留下的那点钱,怎么可能够用。
他几乎可以想像出,母亲平日里是如何将一顿饭掰成几顿来吃。
在黑暗与孤独中,不知受了多少苦,才挨过这九十多个日夜。
一股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如潮水涌上心头。
潇洒猛地扭过头去,不想让母亲察觉。
他用手背狠狠抹去眼角的湿热,可那不争气的泪水,还是决了堤,顺着指缝淌了下来。
李桂芬并不知道儿子的心思,只是絮絮叨叨地说道:
“阿仁啊,跑船虽然能挣钱,但太辛苦,也太危险了。”
“前些天,妈托隔壁王婶给你问了几份工,虽然都是些力气活,但胜在安稳。”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商量口气:
“主要是码头仓库里搬运货物,或者去建筑工地上抡大锤,你看怎么样?”
其实李桂芬也知道,儿子没文化,又没个正经出身,还被自己这个瞎眼老娘拖累着,想找份体面工作难如登天。
所以话说得很委婉,生怕伤了儿子的自尊心。
听着母亲的话语,潇洒心中五味杂陈。
他强打起精神,狠狠抹了把脸,笑着说:
“妈,我这次跑船挣了不少钱。等过两天,我就带您去大医院看看眼睛,说不定能治好呢!”
李桂芬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一丝认命的平静:
“我的眼睛都这么多年了,早就死心了,看不看得见,其实都一样过日子。”
“只要你平平安安,找份安稳的工作,别象以前那样瞎混,再娶个媳妇回来,妈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又在拘留所煎熬了三个月。
潇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安稳,渴望能堂堂正正地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郑重地点点头:
“妈,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多半是李桂芬在叮嘱,潇洒在旁应着。
夜渐渐深了。
潇洒见母亲脸上露出倦容,便劝说道:
“妈,时间不早了,你先去歇着吧,我洗个澡也要睡了。”
李桂芬点点头,摸索着回了里屋。
潇洒在堂屋里打了盆冷水,脱掉那身刘秘书赠送的名牌休闲外套,露出了布满青紫瘀伤的身体。
简单擦洗了一下身上的血污和汗渍,换上了家里的旧衣服。
随后,便躺在另一张吱呀作响的板床上。
他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那些因潮湿而蔓延开来的大片霉斑。
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各种事情。
从陈琛的合作提议,到那位神秘莫测的高手,再到母亲期盼的眼神
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身体也在床上翻来复去许久,辗转难眠。
但终究是抵不过连日来的疲惫与惊吓,眼皮越来越沉重。
很快,便响起了均匀而略显粗重的鼾声。
潇洒和李桂芬的房间,算不上是两个独立的屋子,中间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布帘。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母子二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此起彼伏。
远处,偶尔会传来几声流浪狗有气无力的吠叫,给这沉寂的夜晚平添几分萧索。
不知过了多久。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内。
黑暗中,来人的一双眼睛亮得骇人,隐隐泛着血色红芒。
几缕清冷的月光,从破旧的窗帘缝隙中挤进来。
恰好照亮他脸上的白色面具,狰狞可怖,恍若恶鬼。
人影掀开布帘,走到潇洒床边,低头凝视着鼾声大作,睡得毫无防备的潇洒。
面具后的目光微微闪铄了一下。
似乎在尤豫着什么,又象是在权衡着利弊。
“咳咳——”
隔壁布帘后,传来李桂芬轻微的咳嗽声。
人影肩膀一颤,动作瞬间停滞下来。
片刻之后,眼中的那丝尤豫渐渐消失,最终化为平静。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身形一晃,便又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而神秘。
城中村的夜晚,总是显得格外寂静。
低矮的房屋犬牙交错,狭窄的巷道纵横如织。
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黑暗的墙角处,仿佛融入夜色的幽灵。
“吁”
方诚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抬眼望着远处夜幕中,连绵的璀灿灯火。
即使在最深沉的夜晚,城市中心依旧繁华喧嚣,笙歌不辍。
与脚下这片局域的破败黑暗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方诚收回视线,微微摇头。
自己终究还是和马东赫一样,没有下得去杀手。
本来确实可以在对方睡梦中,轻易取走他的性命,彻底消除这个潜在的隐患。
但当潜入那间简陋的屋子,听到潇洒与母亲的对话,看到两人相依为命的场景。
一种莫名的情绪,触动了方诚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
这个小混混,虽然劣迹斑斑,但对他瞎眼的老娘,却有着一份真挚的孝心。
这让方诚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杀戮,并非什么难事。
但因为杀死一个尚存人性的目标,而让他年迈失明的母亲在绝望中度过馀生。
似乎有些过了。
近乎于滥杀无辜。
自己心中想要走的路,可不是这样啊
“汪汪汪”
几声细微的犬吠,从巷子深处传来,打断了方诚的思绪。
他那双在夜色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迅速扫过周围纵横交错的街巷。
只见这条巷子的两头,藏着几个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的身影。
他们鬼鬼祟祟地蹲着,视线不时投向潇洒家那栋破旧房屋。
方诚眼中闪过一道凶芒。
身形微微一晃,便如同融入黑夜里的影子,悄然消失在原地。
片刻之后。
几声微弱的闷哼,以及重物被丢到地上发出的“噗通”声,陆续在巷道深处响起。
声音短促而压抑,很快便被风吹散。
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迅速归于沉寂。
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约莫半个小时后,偏僻的郊外。
一辆不起眼的面包车内,后排的座椅已经被折迭起来,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四个男人只穿着短裤,鼻青脸肿,血迹斑斑,被罚跪在车厢地板上。
他们身上都露着大片刺青,描龙画虎,张牙舞爪。
此刻却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嚣张气焰,一个个抖如筛糠,眼中充满惊恐。
仿佛弱小无助的羔羊,面对着一头凶恶的猛兽。
方诚依旧戴着那张白色面具,随意地坐在一旁的座椅上。
面具双眼部位镶崁的红色宝石,在车内幽暗的光线下,闪铄着妖异的红芒。
宛如地狱归来的索命恶鬼,让这些常年在街头打架砍人的混混,更加心惊胆战。
“你,叫什么名字?说说自己的来历身份?”
方诚伸手指了指,跪在右手边第一个位置的混混。
那混混身材高瘦,本就吓得魂不附体,被方诚这冷不丁地一指,更是差点当场尿了裤子。
他哆哆嗦嗦地张了张嘴,似乎想回答。
却因为恐惧,喉咙里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
方诚眉头微皱,有些不耐烦地抬起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
那混混惨叫一声,身体如遭重击般向后倒去,撞在车厢壁上。
他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哇地吐出一口混着几颗断牙的血沫,嘴里呜咽求饶:
“大大佬我我”
可惜嘴巴漏风,脑袋似乎也被扇得晕晕乎乎,连话都讲不明白。
方诚看得有些无语,叹了口气。
自己只是轻轻摸了下而已,对方就承受不住。
于是又挥了下手,好心帮他一把。
那混混再次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便彻底晕了过去,也安静了下来。
方诚将目光转向第二个,身材矮小,脚边丢着匕首的混混。
“你来说。”
那人早已吓破了胆,目睹同伴的惨状,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方诚眉头又皱了皱,再次伸出手,往那人的肩膀捏了一下。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淅可闻。
“啊——”
瘦小混混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这一下,彻底击溃了剩下两人的心理防线。
其馀两个混混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争先恐后地喊叫起来:
“我说!我说!大佬饶命啊,我什么都愿意说!”
“是琛哥,是赤虎帮的帮主,派我们来的”
尤其脸上有疤的男人,更是表现积极。
恨不得把背后指使者的底裤都扒开,全部告诉面前这个恶魔。
生怕自己要是稍微慢了半拍,下一个被捏断骨头的就是自己。
方诚戴着面具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依旧闪铄着冰冷的光芒。
在接下来的审问中,他很快便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这四个混混,确实是陈琛派来盯梢潇洒的。
原来,陈琛虽然表面上与潇洒达成了合作意向。
但生性多疑的他,并不完全信任这个中介人。
他担心潇洒会泄露今晚谈话的内容,或者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所以才派了这几个手下,暗中监视潇洒的一举一动。
一旦发现潇洒有任何异常行为,或者与其他可疑人员接触,便立刻上报。
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直接“处理”掉潇洒。
当然,这四个混混并不知道陈琛与潇洒之间合作的具体内容。
他们只是接到刘秘书的电话,奉命行事。
听完这些混混的供述,方诚心中了然。
既然派来盯梢的,只是些不入流的普通混混,而不是诺亚组织那种训练有素的追捕者。
这说明,陈琛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对诺亚组织存在二心。
至少,他并不想将自身与“杀手先生”接触之事,暴露给诺亚。
否则,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恐怕就不是几个连给方诚送菜都不够格的杂鱼了。
不过,这也恰恰证明了陈琛的狡猾与谨慎。
他既想利用自己这把刀,又不愿承担太大的风险。
那几个混混见方诚沉默不语,以为这个带着面具的恶魔要下杀手。
更是哭爹喊娘地哀求起来,各种赌咒发誓,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只是混口饭吃而已。
方诚对这些人的求饶充耳不闻,心中自有盘算。
杀死几个没有还手之力的小喽罗,除了稍微宣泄下欲望,并无任何意义。
略作思忖后,方诚冷冷地开口:
“想活命吗?”
三个清醒着的混混闻言,顿时如同小鸡啄米般拼命点头。
“回去告诉陈琛。”
方诚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感情:
“既然想合作,就拿出诚意来,老老实实地按照规矩办事。”
“我这个人最讨厌不讲规矩的人,别在我背后耍这些不入流的小聪明。”
“这次,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如果再有下次”
“咔嚓!”一声脆响。
身旁的座椅扶手应声而断,丢在混混们的面前。
方诚语气中陡然透出一股森然的杀气:
“我就亲自去远琛集团大厦,找姓陈的好好谈谈。”
那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即便隔着面具,也让三个混混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
他们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赌咒发誓一定把话原封不动地带到。
方诚不再理会他们,打开车门,将几人象扔垃圾一样丢出去。
然后,面包车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至于这些混混,该怎样从郊区回到市中心,向陈琛汇报,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
城市的喧嚣渐渐远去,夜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
方诚回到筒子楼,掏出钥匙打开门时,客厅的灯还亮着。
母亲李碧芸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翻旧了的食谱,似乎在研究着什么。
听到开门声,她立刻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
“诚诚,回来啦?学习累不累?”
说话间,厨房里飘来一阵淡淡的粥香。
“妈,你怎么还没睡?我不是说了,不用等我吗?”
方诚换了鞋,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墙上的挂钟,已经显示11点多。
“没事,我在医院工作习惯了,这个点还睡不着。”
李碧芸站起身,走向厨房。
“看你最近学习辛苦,妈给你熬了点海参小米粥,养胃补血,提高免疫力,快趁热喝点吧。”
方诚心中一暖。
自己偷偷溜出去办事的借口,是去附近的自习室学习,为即将到来的考研复试做准备。
因为那里学习氛围好,有许多考研者,可以相互交流经验。
母亲对此深信不疑,总是想方设法地在生活上照顾他。
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以及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
方诚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那间破旧小屋里的情景。
想起潇洒,以及那位同样为儿子默默付出的,眼睛看不见的老母亲。
两个截然不同的家庭,两位同样深爱着自己儿子的母亲,在这一刻,似乎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与重迭。
“妈,以后别熬夜等我了,对皮肤不好,容易长皱纹。”
方诚端起粥碗,轻声说了句。
“知道啦,就你话多。”
李碧芸笑着嗔怪了一句,眼角淡淡的鱼尾纹却因笑意而舒展开来。
“快喝吧,喝完早点休息。”
喝完粥,与母亲闲聊了几句家常后,方诚便洗了把脸和脚,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关上门,房间内一瞬间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