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书房内,青瓷茶盏里的姜葱茶还冒着袅袅热气,辛辣与茶香混着窗外飘来的淡淡硝烟,在烛火摇曳中漫开。
陈纪捻着颔下花白的胡须,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春秋》,指尖在“邦有道,危言危行”的字句上轻轻一顿。
方才缓缓开口,语气比陈群更显沉缓,却藏着士族长者对时局的通透:
“吾儿长文所言,非无道理,汉室倾颓已数十年,董卓焚洛、李郭乱京,如今天下州牧,皆以‘勤王’为名,行割据之实。”
“曹操虽遭吕布之乱,却得颍川、兖州士族归心;袁公路四世三公,雄据扬州,兵多粮足,僭号之心昭然若揭。”
“刘皇叔虽当世英雄,但徐州却是四战之地,北有袁绍,南有袁术,西有豫州残破之境,仅凭一州之力,欲抗天下枭雄,如逆水行舟。”
“麾下亦不过屠猪贩狗,江贼亡命之辈,张辽、高顺虽吕布降将,然其部曲多是并州旧人,未必真心归刘。”
“徐州去岁刚为曹操所屠戮,又能起多少征伐之士?纵然那高弈真有萧何,张良之才,巧妇又如何能为无米之炊?”
“此等根基,如何挡得住袁绍麾下曹孟德的兖州精锐,或是袁公路的淮南大军?”
他话音刚落,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隐约喧哗,夹杂着士卒的喝令与降卒的低语,以及不愿投降者所言袁术兵发雎陵的消息,但即便如此,却依旧无丝毫打骂之声,随后陈纪继续说道:
“即便刘皇叔侥幸得胜,袁公路败于雎陵,却仍有十万之众,粮秣足以支撑再犯,皇叔此时据徐州,恰如处在两虎之间。”
“曹操若来,袁术必趁虚而入;袁术若来,曹操亦不会坐视皇叔壮大,徐州兵力不过七万,如何敌得过两强夹击?”
陈群抬眼,目光落在陈圭脸上,带着几分坦诚,接过自己父亲的话头:
“侄儿昔年弃别驾之位而去,非不信皇叔之仁,实恐皇叔之仁,难敌天下之恶也,宋襄公之事,史书当中亦有记载。”
陈纪听着两人争执,忽然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对话。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小沛城头燃起的火把。
那些火把沿着城墙蜿蜒,象一条赤色的长龙,将残阳下的尸骸与血迹轻轻笼罩,竟透出几分生机。
良久,他才转过身,语气里多了几分感慨:
“长文所言,是为我陈氏计;汉瑜所言,是为徐州计,皆无错处。”
听着自己父亲的声音,陈群沉默了,他低头看着案上的《春秋》,忽然想起昔年在平原时,曾见刘备与百姓同食粗粟。
也曾见他为受伤士卒亲自裹伤,那些画面,与今日小沛城头的火把、降卒手中的薄粥渐渐重合,最终长叹:
“若刘皇叔有基业,且不在徐州,吾不至于此,可惜呀”
而此时,高弈正在和张飞站在小沛城墙上,看着下方的降卒长龙:
“翼德,吾等从袁术军中缴获多少马匹?”
“五百,俱是北方马匹。”
张飞回答道,脸上是止不住的喜色,高弈也有些惊讶,毕竟算上张辽部那精锐的千馀并州铁骑,现在自家主公麾下的骑兵也才不足三千之数:
“俺大哥麾下俱是幽州乌丸杂骑,重骑者算上诸位将军方过十数。”
“虽早已知晓袁术富庶,但不曾想其竟如此富庶,偏师之中竟然有五百北方优良马匹!”
听着张飞的话,高弈抚摸着城墙粗糙的垛口,指尖传来夕阳馀温下的微凉。
他看着城下井然有序接收降卒、清点物资的己方士卒,眼中闪铄着与张飞不同的、更为深沉的光:
“五百北地良驹袁公路坐拥淮南盐铁之利,富甲天下,有此手笔不足为奇。只可惜”
高弈微微摇头:
“只可惜,如此富庶之粮秣资财,尽付袁术那庸碌之辈,翼德,此五百匹马,非是财富,乃是‘火种’。”
张飞粗声问道:
“军师何意?俺老张麾下燕云十八骑亦能征善战之辈,有了这些马,就能扩充精骑,冲阵杀敌,岂不快哉!”
高弈侧身,望向城内渐渐升起的炊烟与远处尚未完全熄灭的战场馀烬:
“正是要冲阵杀敌之用,然非仅凭悍勇,主公麾下,幽州老卒为骨,并州铁骑为锋,然数量太少,经不起消耗,此五百匹马,需得善用之。”
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冷静的盘算:
“即刻从中遴选温顺健壮者,配予军中素有战功、精通骑术之老卒,速速编练。”
“其馀,则与此次俘获之袁军工匠、缴获之淮北铁器一并,送往彭城下邳。”
“命糜子仲、孙公佑不惜重金,广募徐州乃至青徐流亡之铁匠,仿制鞍辔,修缮器械。”
“吾要的不是五百骑,而是日后能源源不断产出骑兵之根基。”
张飞恍然大悟,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更大:
“先生是说咱们自己也能量产马匹?”
在这淮泗之地养马?这简直颠复了张飞的认知,自古良马出北地,南方气候潮湿,马匹易生疫病,此乃常识:
“军师之意虽好,然南马孱弱,不堪战阵之用,恐徒耗徐州钱粮。”
高弈目光深远,想起后世元朝在两淮地区成功创建大规模的养马场,培育战马的事情觉得应该也可以弄:
“翼德所言,乃是常理,然,事在人为。弈曾研习古籍杂论,略通异域养马之法。其要有三:”
“一曰:引种。南方养马之难,首在马种不适,我等现有幽州、并州、加之此次俘获的北地马匹,当遴选上佳种马,专司繁殖;日后若有机会,甚至可设法从凉州、幽州乃至塞外,持续引入良种,优化马驹。”
“二曰:择地。淮南并非全然平坦潮湿,其地亦有丘陵山地。可择地势高燥、水草丰美之处,譬如淮河以北、泗水沿岸之丘陵地带,创建牧马场,高处通风凉爽,可避暑湿,减少疫病。此乃‘山地避暑’之利。”
“三曰:饲法。此最为紧要!”
高弈语气加重:
“南方牧草与北方不同,且多蚊虫,易致马匹羸弱生病。可效仿古之秘法,于饲料中适量添加盐粒及防疫药材,不仅可增强马匹体质,助其消化,更能一定程度的防病抗病。”
“此或可称为‘盐饲防病’之法。袁术据淮南,盐利极厚,我军若得之,盐则不缺。”
他这番话,巧妙地将元朝在两淮养马的成功经验,转化为符合当时认知水平的“古法”或“异域之法”,听得张飞一愣一愣的。
张飞眼中精光一闪,他是幽州人,深知好马之重要,闻言不禁赞同:
“若真如军师所言,能在此地培育战马,哪怕每年只得数十匹良驹。”
“数年之后,我军骑兵便可自成体系,不再完全依赖缴获或北方输入!此乃长远之计!”
高弈叹了口气,望向远方:
“然有重要之事。”
高弈目光深远:
“并州、幽州骑士固然精锐,然来源已断,徐州无产马之地,今后骑兵补充,难以为继。”
“若扩充骑兵,唯有倚仗缴获,并以精良器械弥补训练之不足,此乃以战养战之道尔。”
被高弈整出来的大饼,弄得有些兴奋的张飞闻言,高兴地搓着大手:
“妙啊!还是先生想的周到!俺这就去挑人,亲自盯着他们练!”
“有劳翼德了,切记,严明军纪,待降卒以诚,待战马以惜;吾等今日之仁,或可化为他日克敌之力。”
高弈叮嘱道。张飞虽莽撞,却极服刘备与真正有本事的人,对高弈的谋划已是心服口服,重重点头,大步流星下城而去。
高弈独自留在城头,远眺南方,对于士家大族的担忧,他虽未亲闻,却能猜度十之五九。
士族大家,首重家族延续,其观望摇摆,实属常态,刘备目前的根基,确实浅薄如履薄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无米之炊么?”
察觉到这点的高弈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巧妇固然难为,然若这炊并非只有一锅米呢?”
张辽、高顺皆乃世之虎将,其部曲虽是并州旧部,但吕布已殁。
主公之仁厚、关张之勇武、再加之自己所能提供的清淅目标和缜密规划,未必不能逐渐收其心。
徐州新遭屠戮,民心思定,更思强援以保家园,刘备之“仁”此时正是凝聚人心的最好旗帜。
而袁术虽强,却骄横无谋,内部派系林立;袁绍麾下曹操虽锐,却亦有吕布新败、兖州未定之忧患。
“两虎相争,猎户方能得利。”
高弈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徐州四战之地,是死地,亦可是活棋,关键在于,能否让这两虎,先斗起来!”
“但是,如果有一头老虎成了病虎,那么猎人到来的时候,可就只剩下病虎的尸体可以吃了。”
夜里的冷风卷过,高弈转身朝着客舍而去,小沛城在战火的馀烬中缓缓呼吸,积蓄着力量。
北方的袁曹,南方的袁术,乃至天下的诸候,都不会给整个徐州太多时间。
但至少今夜,火光映照下,希望与算计同在,仁德与权谋并行。
乱世的车轮,正被一股顽强而不屈的力量,稍稍撬动了一丝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