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烛火摇曳,映得吕布脸上光影不定,自家女儿吕玲绮那声“不可再反”的清叱犹在耳间萦绕。
吕布心中天人交战,刘备的仁义他听过,关羽张飞的勇武他见过,那个年轻军师高弈的谋略更让他隐隐忌惮。
但徐州牧的位子,下邳的粮仓府库,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他败逃中原,颠沛流离,太渴望一块稳固的地盘了。
“陈公台!吾父待汝不薄,为何几次三番劝他反刘使君?莫非还以为徐州是昔日兖州乎?”
不多时,一声娇斥从营门外传来,吕玲绮掀帘而入,看着自己的父亲,陈宫蔑了她一眼:
“小姐何故让温侯做那妇人之仁?温侯,此时行动,机不可失啊!”
“那刘备若真击退袁术,其势愈大,焉能久容我等在其卧榻之侧?”
“届时他若翻脸,我等岂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乘刘袁两军交战之际,夺下邳,据徐州,在联袁术以抗天下!”
吕玲绮还想再争,但看到吕布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得将话咽回,英气的脸上满是不甘与忧虑,默默退回原位。
“公台所言联袁术?”
吕布指尖轻叩案几:
“昔日虎牢关前,袁本初辈视布如草芥,今日反要与之联手?”
陈宫拂袖而起:
“此一时彼一时!袁公路坐拥淮南,粮草百万,若得他为援,何惧刘备?”
他忽然压低声线:
“更紧要的是,下邳城中已有内应——曹豹昨夜密信,愿开西门相迎。”
吕玲绮猛地抬头,束发的银簪在烛光下划过寒芒:
“曹豹乃陶谦旧部,反复小人!父亲万不可”
“玲绮退下。”
吕布摆手打断,玄铁护腕撞出铿然声响。他望向帐外沉沉夜色,仿佛看见下邳城头飘展的“刘”字大旗。
三个月前刘备开门相迎时,那人亲手为他披上锦袍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温侯!”
陈宫重重一辑:
“今日不取徐州,来日刘备整饬军政,必以我等首级邀买徐州士人之心!莫非忘了昔年袁绍帐下之事乎?”
吕布瞳孔骤缩,案几下的左手无意识摩挲着方天画戟的戟杆,那上面细微的刻痕记录着他的每一次征战。
随后又看了自家女儿一眼,随后挥了挥手,示意散帐,见吕布又开始尤豫不决,陈宫看了吕玲绮一眼,叹气拂袖而去。
陈宫回到帐中,烛火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吕布的反复,彻底断绝了他辅佐其成就霸业的最后一丝幻想。
他怎么也没想到,哪怕是没有前途的刘备,现在表现出来的都比吕布靠谱。
这头猛虎,终究被儿女情长和妇人之见磨平了爪牙,甘愿成为刘备砧板上的鱼肉!
一股冰冷的绝望和随之而来的决绝涌上心头——既然吕布已不可救药,为了自己的志向和性命,必须另谋出路。
而投靠刘备绝无可能,那么一个大胆而狠毒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喊来心腹:
“去请郝萌将军,入帐一叙。”
陈宫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帐内密议持续良久。
陈宫洞悉郝萌对吕布赏罚不公的不满和对未来的迷茫,他描绘了一幅可怕的图景:
吕布一旦与刘备结盟,郝萌这等非嫡系将领必将被边缘化甚至清算。
并言刘备乃表面仁义,实则心机深沉的伪君子,绝不会容忍吕布旧部坐大。他更暗示,已与袁术方面取得联系。
只要除掉吕布,取其首级或控制其部众献城,袁术必有厚报,郝萌便是首功!
“将军勇力不下张辽,奈何久居人下?今袁术大军兵临徐州,还有一偏师即将攻陷小沛,抵达下邳,此乃天赐良机!”
陈宫的话如同毒蛇,钻入郝萌动摇的心,对权势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恐惧最终压倒了忠诚,郝萌眼中闪过一丝凶光,重重点头:
“公台先生,今晚便依计而行。”
翌日傍晚,吕布营帐。因决定不反,吕布心情放松,正与严氏、吕玲绮共进晚餐。
案几上摆着简单的酒食,严氏亲自为吕布斟酒,吕玲绮坐在下首,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营帐外的守卫似乎比平时少,而且有些面生。父亲亲卫队长魏续的身影也不见,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她。
“父亲,魏续叔父何在?”
吕玲绮忍不住问道。
吕布不以为意:
“哦,公台说有紧急军情需魏续带人去淮阴方向哨探,以防袁术异动。无妨,在自己营中,还能有何事?”
他端起酒樽,正要饮下,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掀开,陈宫与郝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几名郝萌的亲兵,抬着一箱新打磨的箭簇和一坛据说是新得的佳酿前来拜见。
“主公!末将新得一批精铁,打造了一批箭簇,锋锐异常,可用于今晚,特请主公验看!另有美酒一坛,为主公解乏。”
郝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但眼神深处的紧张,却未能逃过偶尔瞥向他的吕布的眼睛。
吕布本就烦躁,随意扫了一眼箭簇,点了点头:
“郝将军有心了。”
他此时正想借酒浇愁,便指着酒坛:
“既如此,便倒上,你也陪本侯饮一杯。”
郝萌心中狂跳,强作镇定地应道:
“谢主公!”
他亲自拍开泥封,抱起酒坛,为吕布案前的青铜酒樽斟满,动作看似流畅,实则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在为吕布斟酒时,他巧妙地用身体遮挡,借着酒坛的掩护,那包“鸩羽霜”已无声无息地滑入吕布的樽中。
毒药迅速溶解在琥珀色的酒液里,不留丝毫痕迹。然后他才为自己也倒了一杯。
吕布不疑有他,端起酒樽,看着杯中荡漾的酒液,心中仍在为是否背叛刘备而天人交战。
他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想将胸中块垒一饮而尽,仰头便将那杯毒酒灌入喉中。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感,吕布咂了咂嘴,并未尝出任何异常。
郝萌紧张地看着吕布喝下,自己手中的酒却几乎端不稳。他见吕布饮尽,连忙也仰头喝干自己杯中的酒,借此掩饰慌乱:
“主公觉得此酒如何?”
“尚可。”
吕布意兴阑姗地挥挥手:
“箭留下,你与公台且下去吧,本侯想静静。”
帐内,吕布依旧心绪不宁,他下意识地又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饮着。
鸩毒入腹虽未立时发作,却已开始侵蚀他的力量,吕布身形一晃,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抓起画戟:
“吾儿郝萌下毒与我”
“父亲!”
正在处理军务的吕玲绮急忙上前扶住吕布,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掀开。
陈宫与郝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名郝萌的亲兵,手按刀柄。
吕布在吕玲绮的搀扶下,强撑着抓起画戟,指向郝萌,陈宫目眦欲裂:
“逆贼!吾待尔等不薄”
郝萌狞笑一声:
“吕布!你反复无常,轻狡无信,视部下如草芥,今日死期至矣!弟兄们,上!”
他身后的亲兵立刻拔刀扑上,陈宫也没有料到郝萌会给吕布下毒,他的本意本来是灌醉吕布,在矫吕布之命进行造反,谁知道郝萌竟然直接选择毒杀吕布!?
郝萌敢去毒杀吕布,这点完全出乎了陈宫的意料,他怒喝道:
“郝萌!你是昏头了吗!?毒杀温侯,我等如何制约张辽,高顺等人?真乃无谋之辈!”
“有曹豹万馀丹阳兵接应,何足惧哉!”
郝萌喊道,陈宫气血上涌,在军中毒杀吕布,其他将领都是傻子吗?杀了之后军队也不会听你郝萌一人的,意义是什么?
“逆贼!”
吕玲绮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长剑瞬间出鞘,寒光一闪,将冲在最前的一名亲兵刺倒,她虽年少,但得吕布真传,武艺已是不凡。
“哼!汝父先弑恩主丁原,在反董卓,他做得,吾等做不得吗?”
吕布见爱女动手,更是狂怒,强提一口气,画戟横扫,逼退数人。
然而毒力迅猛,他动作已显滞涩,嘴角溢出黑血。陈宫冷眼旁观,如同在看一场已注定结局的戏剧。
郝萌见吕布威势犹在,心中忌惮,不敢近前,只喝令手下围攻。
吕玲绮奋力护在父亲身前,剑光霍霍,竟暂时挡住了攻势。她娇小的身影在刀光剑影中显得无比悲壮。
“玲绮走!”
吕布嘶吼着,他知道自己不行了,鸩毒已深入肺腑,剧痛撕裂着他的内脏。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画戟掷向郝萌,逼得郝萌狼狈躲闪,同时,他一把抓住吕玲绮的后领,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向帐后一处不起眼的缝隙——那是他早年为了紧急逃生暗中预留的信道。
“走!去找高顺,张辽”
吕布的声音嘶哑微弱,充满了绝望与不舍,吕玲绮被父亲巨大的力量推得跟跄跌入黑暗的缝隙。
她回头,最后一眼看到的景象,如同烙铁般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父亲吕布,那个曾经叱咤风云、天下无双的飞将,此刻高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在地,黑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
他双手死死撑住地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头颅却倔强地昂起。
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虎目,死死地盯着陈宫和郝萌,充满了滔天的恨意、无尽的悲凉。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有无尽言语,却终究被涌出的黑血堵住。
郝萌缓缓走近,俯视着垂死的吕布,眼神复杂,有遗撼,有决绝,却唯独没有后悔。
“将军走好,我等会善待小姐的,暗道出口,吾,早已在密道出口处布下伏兵。”
他低声说道,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郝萌则举起了环首刀,脸上露出残忍而得意的笑容,朝着吕布的脖颈狠狠劈下!
“不——!!!”
吕玲绮在黑暗的信道中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无边的仇恨汹涌而出。
将父亲最后那悲愤欲绝的眼神和郝萌屠刀落下的寒光,深深铭刻在心。
她不敢再看,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悲痛和几乎窒息的恐惧,凭着对军营地形的熟悉,在狭窄的信道中拼命向前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