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侯,袁术之言不无道理。”
吕布站在了望箭塔上,高大的身躯在残阳下拉出长长的阴影,覆盖着城墙冰冷的砖石。
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渐起的暮霭,死死盯着下邳城外蜿蜒的泗水河畔。
那里,成千上万的民夫如同蚁群,在刘备派出的官吏指挥下,正奋力疏通淤塞的河道,夯筑堤坝。
号子声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与战乱时代格格不入的、令人烦躁的生机。
陈宫站在他身旁,玄色衣袍被晚风吹动,神情凝重而急切。他指着城外劳作的场景,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淅:
“温侯请看!刘备入主徐州时日尚短,便如此大动干戈,征发民力,兴修水利。”
“此举看似利民,实则收买人心!民夫感其恩德,士绅赞其仁政。假以时日,徐州士民只知有刘使君,焉知有温侯?”
“此乃刘备根基徐州的固本之策!袁公路遣使所言,非是空穴来风。”
“刘备,枭雄也,其志岂在区区一州之地?他日羽翼丰满,温侯寄人篱下,恐有池鱼之殃!”
“汝之所言,乃是让吾复反刘备耶,吾与其同为边地,吾等势穷来投,刘备好心收留我等,怎能反耶?”
吕布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砾摩擦,他眼中的阴鸷愈发浓重,仿佛凝聚了城下泗水的寒光。
刘备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敦厚、几分忧虑的“大耳”面孔,此刻在他脑海中清淅浮现,却显得无比刺眼。
是了,正是这个看似忠厚的“大耳儿”,在曹操攻打兖州、自己狼狈无依时“好心”收留,却只给了小沛那弹丸之地容身!
而如今,他吕布,堂堂飞将,九原虓虎,却要在这下邳城头,眼睁睁看着刘备在富庶的徐州中心收买人心,耀武扬威!一股混杂着屈辱、嫉妒和野心的火焰在他胸中灼烧。
陈宫敏锐地捕捉到了吕布眼中翻滚的戾气,知道火候已到,立刻趁热打铁:“非是‘反’,温侯!此乃自保,更是进取!
刘备根基未稳,其主力正被袁术牵制于淮阴一带,下邳守备空虚。
袁公路承诺,只要温侯袭取下邳,断刘备后路,他愿以钱粮军械倾力相助,更可结为盟好,共图大业!此乃天赐良机!
刘备名为收留,实则以小沛困温侯,以虚名束温侯,岂是真心?温侯威震天下,岂能久居人下,仰人鼻息?”
吕布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陈宫的话,句句戳中他心中最敏感的痛处——寄人篱下的不甘、对刘备声望日隆的嫉恨、以及那从未熄灭的称雄野心。
袁术开出的条件,诱人至极。下邳,这座扼守泗水、控驭淮泗的坚城,若能据为己有,他便不再是流离失所的丧家之犬,而是重新拥有了逐鹿中原的资本!
他想起在兖州被曹操击败的狼狈,想起颠沛流离的艰辛,一股狠戾之气直冲顶门。
“哼!”
吕布猛地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如同闷雷滚动:
“大耳儿!假仁假义,收买人心,不过是想将吾当作看门之犬!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他霍然转身,猩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面嗜血的战旗。
箭塔狭小的空间里,瞬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杀伐之气;吕布的目光如两柄淬毒的利刃,射向陈宫:
“公台!汝之计策,甚合吾意!待袁术来袭,吾便亲率并州狼骑,夜袭下邳!定要叫那大耳贼,无处容身!”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尤豫。阴鸷化作了赤裸裸的凶光,野心燃烧成了决断的火焰。
这一刻,那个反复无常、只信奉力量与利益的虓虎吕布,彻底压倒了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尤豫或道义考量。
“温侯!陈宫军师!下邳有客前来!”
一位并州狼骑带着消息而来,吕布头也没回:
“何人?”
“乃是下邳相曹豹心腹亲兵!”
吕布霍然转身,猩红披风卷起一股肃杀之气,他鹰隼般的目光第一次从城外劳作的民夫身上移开。
“曹豹?”
吕布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
“那个刘备委以重任,镇守下邳腹心的曹豹?他的亲兵,此刻来寻我吕布作甚?莫非是刘备的试探?”
他语气陡然转冷,杀气重新弥漫开来。经历过无数背叛与阴谋的飞将,本能地嗅到了陷阱的味道。
陈宫却迅速上前一步,拱手道:
“温侯稍安。此时遣心腹前来,绝非刘备授意!刘备主力为关羽,徐晃率领在外。”
“张飞那莽夫亦不在城中坐镇,此刻下邳城内,曹豹便是名义上留守的最高官员,他若心怀异志,此乃天赐良机!”
陈宫的语速极快,带着强烈的说服力:
“曹豹素与张飞不睦,积怨已深。张飞留守时,常因军务对其折辱。”
“如今张飞不在,曹豹却要受刘备心腹如高弈、孙乾之辈的节制,其心中岂能无怨?”
“袁公路遣使与我等连络,动静虽秘,未必能瞒过曹豹这等地头蛇的耳目。他此来,定是有所图谋!”
吕布眼中的疑虑稍减,但警剔未消:
“哼,带上来!若有一丝可疑,立斩于城头!”
不多时,一个身着普通徐州军服、但眼神精干、步履沉稳的汉子被带上箭塔。
他显然经过风尘,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见到吕布和陈宫,立刻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显是行伍老卒:
“下邳相曹豹麾下亲兵队长,王七,拜见温侯!拜见陈军师!”
声音不大,却清淅有力,吕布居高临下,猩红披风在暮风中鼓荡,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曹豹遣汝前来,所为何事?莫非是刘玄德差汝来探吾虚实?”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紧紧锁住王七。
王七并未抬头,沉稳答道:
“回禀温侯!小人奉曹相之命,冒死前来,只为传信,绝无试探之意!我家主公言道:‘飞将威名,天下共仰。寄居小沛,实乃明珠蒙尘,龙困浅滩!’”
这话正戳中吕布心窝,他鼻中发出一声冷哼,示意对方继续说。
王七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封的小竹筒,双手奉上:
“此乃曹相亲笔密函,请温侯亲阅。曹相言,城内诸事,他已暗中布置。”
“那张翼德跋扈专横,屡次当众折辱于他,视徐州旧臣如草芥!”
“刘玄德名为仁厚,实则纵容亲信,排挤我等徐州本地勋旧,更将下邳军务尽付高弈、孙干等外来文士,令曹相等宿将心寒齿冷!”
“近日刘备征发民夫,糜竺借机安插亲信,名为治水,实为收权,更令曹相如坐针毯!”
陈宫眼中笑意更深,他几乎已经猜到了密信的内容。吕布接过竹筒,捏碎封蜡,抽出里面的素绢,借着残阳最后的馀光快速扫视。
吕布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被巨大的狂喜和贪婪彻底淹没!
他猛地将素绢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仰天发出一阵压抑却充满野心的低笑:
“哈哈哈!好!好一个曹相国!当真是‘瞌睡便送枕头’!”
他将素绢递给陈宫,陈宫迅速看完,只见上面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大意是:
曹豹深知吕布神勇,不满刘备苛待,愿为内应。信中详细说明了张飞,关羽,徐晃确已离开下邳,带走了部分精锐。
城内守军布防要点,尤其是靠近吕布方向的西门和粮仓、武库的守卫情况。
曹豹自己掌控的兵力以及他能在关键时刻打开哪座城门。最关键的是,信中约定:
‘一旦吕布大军夜袭至城下,以三堆篝火为号,曹豹必亲开西门,迎飞将入城!’
“天助我也!”
陈宫看完,亦忍不住低声喝彩,随即转向王七,目光灼灼,“曹相信中言及张飞已离城,去向何处?城中现有守军几何?糜竺、孙乾、高弈等人何在?”
王七对答如流:
“张将军三日前奉刘使君之令,率三千精锐驰援小沛前线,确已离城。”
“关,徐则是各率五千精锐驻防在下邳国其馀县城,陈登先前又率了数千兵马离开下邳前往广陵。”
“现下邳城内守军不足六千,分守四门及府库,由高弈先生总揽调度,孙乾先生协理民事。”
“曹相本部尚有千馀精兵,驻扎西门内营,高弈虽掌调度,然兵不识将,将不知兵,且其人多疑,对曹相亦不甚放心,守备实有疏漏之处。”
吕布此刻已是心花怒放,方才对刘备的嫉恨、对寄人篱下的屈辱、对下邳富庶的贪婪,尽数化作了即将到手的狂喜。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高坐徐州牧府邸,麾下并州狼骑弛骋中原的景象!
“好!”
吕布猛地一拍箭垛,砖石簌簌落下:
“回去告诉曹豹!他的心意,吾已知晓!三堆篝火为号,西门为凭!让他备好酒宴,待吾入城,共享富贵!”
“吾吕布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有功必赏!若他助我取下邳,便是徐州第一功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敢有诈”
吕布眼中凶光毕露,语气森寒如冰:
“吾之方天画戟,认得他曹豹,吾之并州铁骑,踏平他满门!”
王七心头一凛,连忙叩首:
“温侯神威,曹相绝无二心!小人定将温侯之言,一字不漏带到!小人这便告辞,以免久留生变!”
“速去!”
吕布大手一挥。
王七如蒙大赦,迅速起身,在狼骑带领下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阶梯下。
箭塔上,只剩下吕布与陈宫,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只馀天际一抹暗红,如同干涸的血迹。
城下劳作的号子声早已停歇,泗水河畔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
吕布转身,再次望向那巨大而模糊的下邳城廓,嘴角咧开一个狰狞而志得意满的笑容,露出森白的牙齿:
“公台!如何?此非天意乎?刘备根基,曹豹拱手献上!袁公路之约在前,曹豹内应在后,下邳已是吾囊中之物!”
陈宫亦是心潮澎湃,但他比吕布更为冷静:
“温侯洪福齐天!此乃上天欲成温侯霸业!然,大事当前,仍需谨慎。”
“当立即遣快马密报袁术,告知曹豹内应之事,请其务必按约定时间,北上徐州,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同时,温侯需即刻点齐狼骑精锐,备足攻城器械,只待约定之日,星夜疾驰,直扑西门!”
“曹豹开城,我军当如雷霆灌入,首要控制府库、粮仓及州牧府衙,擒杀糜竺、孙干等刘备心腹,则下邳瞬息可定!”
“刘备心腹闻讯回援,则前有袁术大军,后有温侯雄踞坚城,其必败无疑!”
“哈哈哈!妙!妙计!”
吕布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城头回荡,充满了肆无忌惮的野心和即将释放的暴戾:
“传令!全军备战!好生‘休养’!待时机一到,随吾踏平下邳,取了那大耳贼的基业!这徐州,合该姓吕了!”